“另外,”江昭宁拿起那封关于青石村修路的信,“安排一下,明天我们去青石村。”
    “明天?”林夕有些意外,“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大雨,去青石村的路不好走,尤其是下雨天。”
    “就是因为不好走,才更要去看看。”江昭宁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要通知乡里和村里,就你和我,再加一个司机。”
    林夕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天清晨,果然下雨了。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清晨压得喘不过气。
    密集的雨点砸在县委大院光洁的水泥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一辆挂着低调号牌的黑色SUV引擎低沉地咆哮着。
    缓缓驶出了大门,刺破雨帘,径直向县城边缘、通往莽莽群山的道路驶去。
    车内空间被隔绝了大部分雨声。
    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雨刮器规律的刮擦声,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
    林夕坐在副驾驶,眉毛微蹙着,目光紧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车窗。
    手中紧紧抓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最新气象预警信息,纸页边缘已被她捏出了细微的褶皱。“书记,气象台更新了预警,局部地区降水可能达到暴雨级别,并伴有短时大风。”
    他的声音带着清晰的忧虑,“进山的土路,一旦变成泥沼……”
    “老张,有把握吗?”江昭宁闭目靠在后座,声音平静无波,但了解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的千钧重量。
    司机老张是个有着多年山区驾驶经验的老把式,脸颊刻满风霜,眼神像淬过火的铁块般坚毅沉稳。
    他握紧方向盘,声音铿锵:“书记放心!”
    “只要车还在地面上,我就能带您过去!”
    车行出县城不到十公里,道路的状况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恶化。
    如同一个鲜明的分割线,平整的柏油路面到此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崎岖蜿蜒、仿佛被巨兽啃噬过的黄色土路。
    雨水已经将路面泡得稀烂,泥浆肆无忌惮地流淌,汇集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
    车轮碾过,泥浆能瞬间淹没半个轮胎,留下深深的车辙。
    路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深浅难测的水坑。
    像一张张贪婪的嘴,等待着吞噬一切。
    车辆剧烈地颠簸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有几次车轮在深坑边缘打滑空转,泥浆飞溅到车窗上。
    车里的人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引擎发出痛苦的嘶吼。
    整个车身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漂泊的独木舟,摇摇欲坠。
    老张神色凝重,额头青筋微跳,双手死死把住方向盘,凭借多年的经验和超凡的技术,硬是一次次将车从濒临陷落的边缘拽了出来。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发动机的咆哮。
    林夕脸色微微发白,强忍着胃里的翻涌,双手紧抓车顶扶手。
    江昭宁不再闭目养神,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投出车窗。
    窗外是被雨水涂抹的世界:道路两旁的陡峭山坡光秃秃、赤裸裸地暴露着,如同被剥去了皮肤的巨人肋骨。
    曾经应该葱郁的山体,此刻只有零星几丛低矮、病态的灌木和一片片刺眼的、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惨白的岩石断层。
    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急流,裹挟着泥沙和碎石。
    毫无阻挡地从山坡上倾泻而下,在道路低洼处形成一滩滩不断扩大的泥水潭。
    一些路段边缘已经出现小规模山体滑坡的痕迹,新鲜的黄褐色泥土和大小石块滚落在路旁,像大地在无声控诉后留下的疮疤。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土味、植物腐烂的微酸味,以及一种冰冷破败的荒凉感。
    “这条……是通往青石村的唯一通道。”林夕的声音在颠簸中断断续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晴天像搓板,下雨就是……泥潭陷阱。”
    “别说运物资,人走都艰难……一步三滑。”
    他指了指车窗外浑浊的山坡,“像这样的地方,一旦有大雨,滑坡泥石流……就是悬在村民头上的剑。”
    司机老张突然开口,声音在引擎声中有些发闷,却充满了对这片山地的复杂记忆:“二十年前……我跑这条路送木头。”
    他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过雨幕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那时候……山里都是树!”
    “碗口粗的松树、柏树……一眼望不到头,雨点打在树叶上,那声音……像唱歌!”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时光流逝的沉重,“后来县里……喊砍树致富,林业局那个姓陈的领人进来,一年……一年,几座山就剃了光头!”
    “再后来?钱没富到村民手里,山秃了,水浑了,雨季一来……路断了,村子淹了……年年都是灾!”
    每一个字都像凿子刻在石头上,凿出的是无法挽回的创伤和被蒙骗的愤怒。
    江昭宁沉默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了。
    冰冷的怒火不再是燃烧,而是凝成坚硬的冰棱,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
    车窗上的泥痕像是陈钰那些人贪污腐化的最好注脚。
    这就是“发展”?
    为了少数人腰包鼓胀,就肆意剥夺大自然亿万年的馈赠,摧毁千百代村民赖以生存的家园?
    林业局!陈钰!你们管理的不是青山林海,管理的是一座座等待喷发的贫困和灾难的火山!
    两个半小时地狱般的颠簸。
    每一分钟都被颠簸、打滑和引擎的嘶吼拉长。
    当车子终于翻过一个陡坡,青石村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瑟缩在湿漉漉的群山谷底,猝不及防又无比真实地闯入视野。
    低矮、斑驳的土坯房和灰暗的石板屋,散乱地镶嵌在山谷不平的地面上,如同随意丢弃的残旧积木。
    大多数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陈旧的青灰瓦片,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透出沉重的湿黑。
    几乎看不到任何现代的气息。
    只有寥寥几根电杆突兀地矗立着,孤零零的电线在风雨中飘摇不定。
    车子在村口勉强停稳。
    村口那棵老槐树早已枯死,只剩下光秃扭曲的枝干,像一个绝望老人伸展着干枯的手臂祈求什么。
    树下,雨幕中,赫然站着几个人影。
    江昭宁推开车门,冰凉的雨水瞬间打在脸上。
    他未打伞,大步向前走去。
    一位站在最前面的老人,须发皆白,背脊佝偻得厉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点的旧蓝布褂子。
    他看到江昭宁走近,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蹒跚着迎上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衣衫破旧、眼神或茫然或期盼的村民。
    “是……县里来的领导?”老人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更多的是一种在绝望中看到一丝火苗的微弱希冀。
    江昭宁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双粗糙如老树皮、冰凉且布满裂口和泥垢的大手。
    雨水顺着两人的手臂流淌。
    “老人家,我是县里的江昭宁,来看看大家。”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老人的手猛地一颤!
    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巨大的惶恐!
    他似乎想把手抽回,却又被江昭宁有力地握住。
    “书……书记?”
    老人声音发抖,“县委书记?您……您怎么来了?”
    “乡里……乡里没人通知俺们啊……”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的村民,那眼神似乎在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村民们也面面相觑,脸上的震惊与狐疑清晰可见。
    县委书记,对他们而言,那是高高在上、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人物。
    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冒着倾盆大雨,突然出现在他们这个穷旮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