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想亲眼看看,听听大家的真话!”江昭宁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被风雨侵蚀的脸,“听说村里的路,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
    这一问,如同点燃了老人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悲愤与委屈的干柴!
    他眼眶顷刻通红,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出,顺着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滚落。
    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
    “领导啊……”老人几乎是嚎啕出声,那声音凄怆得能撕裂人心,“俺们盼……盼这条路,盼了十几年了啊!”
    “脖子都盼长了……心都盼碎了啊!”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指向村口泥泞不堪、几乎与泥潭无异的主路方向。
    “每年上面来人,乡上的干部,还有那个王支书……”
    老人嘴唇哆嗦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都是拍着胸脯说‘快了!快了!马上就修!’去年……去年县里那个啥局的又来了!”
    老人猛地提高了声调,带着刻骨的痛苦和屈辱,“俺们……俺们全村咬咬牙,东拼西凑,把最后留着配种的老黄牛杀了!”
    “炖肉给他们吃……喝啊!”
    他声音哽咽,剧烈地喘息着,“王支书陪他们喝,喝到吐,喝到医院里……人事不省啊!”
    “结果呢?结果他们一抹嘴走了!路呢?路在哪里?!”
    他猛地侧身,指着路边不远处一堆新塌下来的泥土和石块,声嘶力竭:“一场大雨下来!村东头二娃和老栓家的后墙根!就这么塌了!”
    “土块石头砸塌了牲口棚,差点……差点就把两户人家的房子埋里头啊!亏得人跑得快!”
    “您……您去瞧瞧!您去瞧瞧啊!”老人的控诉,像一把淬了血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江昭宁心上,鲜血淋漓。
    江昭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那股在车内压抑的怒火,此刻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
    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腐败!它们不是冰冷的词汇,它们化作了眼前老人绝望的泪水,化作了被宰杀的老黄牛,化作了王支书被抬进医院的惨状,化作了村民被泥石流威胁的家园!
    这些被权力蔑视的、轻飘飘的伤害,落在底层人民头上,就是泰山压顶、足以摧毁一生的灾难!
    “带我去看看!”江昭宁的声音沉冷如铁,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
    村庄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在老人和几位胆大的村民陪同下。
    更多人远远躲在屋檐下或破败的门洞里,眼神复杂地张望。
    江昭宁和林夕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泥泞、狭窄、歪歪扭扭的村道上。
    雨水汇成的小溪顺着沟壑流淌,垃圾和秽物漂浮其上。
    房屋大多低矮破败。
    墙体是混合着碎石的泥土夯成的土坯墙,经年累月的雨水浸泡侵蚀,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秸秆和狰狞的裂缝。
    有些裂缝宽得能伸进一个手指头!
    屋顶的茅草腐烂发黑,显然漏雨严重。
    简陋的窗户大多没有玻璃,蒙着破烂的塑料薄膜或硬纸板,在风雨中无助地抖动。
    村西头的小学,所谓的“校舍”——不过是用夯土墙圈起来的两间低矮土屋。
    窗户上蒙着的塑料布已经被风撕破了好几道大口子,寒风冷雨毫无阻挡地灌入室内。
    屋角堆着几个破麻袋,里面大概装着些杂物。
    可以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的孩子,是何等的艰辛!
    水的问题更是致命的。
    村子中间原本唯一的那口公共水井,周围砌的石块坍塌了近一半,井口周围的土地湿滑下陷。
    井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枯枝败叶,散发着隐隐的异味。
    一位年约四十、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
    正吃力地用一个边缘豁口的破铁桶,从屋檐下承接雨水。
    看到江昭宁他们走过来。
    她慌乱地低下头,迅速把桶拉回了屋内,重重地关上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那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充满了麻木、戒备和深深的认命感。
    “现在……只能喝雨水……烧开了喝……”老人低声说,羞愧又无奈,“这井……前年一场大水过后,里面进了好多泥……清了好多次,越清越浑……雨多了就是这样。”
    喝雨水!
    在21世纪的中国腹地,一个行政村,人要靠天喝水!
    这荒谬的画面,像一记耳光,狠狠抽打着江昭宁的脸!
    但最让江昭宁感到头皮发麻、脊背生寒的,是村子后面那座山!
    在老人引领下,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步履维艰地沿着泥泞小路爬到村庄正后方的高地回望。
    雨水糊住了视线,但眼前的景象依然惊心动魄!
    村庄背靠着的那座大山,坡面几乎寸草不生!
    大片大片裸露着黄褐色的岩土,如同被人剜去皮肉的巨大伤口,狰狞地暴露在雨中。
    水土流失极其严重,无数条细小的泥流沟壑从山顶一路侵蚀到山脚。
    就在这巨大的“伤口”上,在村落后方大约百米高的地方,一道绵延近百米、如巨大蜈蚣般的裂缝清晰可见!
    裂缝最宽处足有一尺多宽!
    边缘参差不齐,新鲜的雨水正不断冲刷着裂缝的边缘,带下细小的泥沙碎石流!
    裂缝之下,就是青石村错落的屋舍!
    它像悬在村民们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在下一场暴雨中彻底崩塌!
    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毁掉的将不仅仅是一排排土坯房,而是几十户、上百条鲜活的生命,是整个青石村!
    寒风裹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江昭宁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他的胸腔中仿佛塞满了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林夕站在他身边,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手中的伞早已被风吹歪,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他看着那道狰狞的裂缝,又看向山下那些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的低矮房舍,眼圈泛红。
    “这……这裂缝……”老张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嘶哑,一个走惯山路的老司机,面对自然的暴戾和人为的破坏叠加显现出的狰狞,也感到了战栗,“看着……越来越大了啊!”
    “去年还没这么宽……”
    老人默默地点点头,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往下淌,分不清是泪是雨。“大伙儿……都晓得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平静,“王支书前两年就向上头报告过……”
    “也来过一个干部,拿个相机拍拍就走了……”
    “再也没音信……”
    报告如石沉大海。
    在那些坐在县城办公室、喝着热茶的人眼里,这道吞噬生命的裂缝。
    或许只是一个报表角落里的“地质风险点”,一个冰冷的数据,一个可以再“研究研究”的课题!
    江昭宁死死盯着那道如地狱之门正在张开的巨大裂缝,再环顾山下那片风雨中即将成为坟墓的村庄。
    一股彻骨的冰凉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最终化成焚天的怒火!
    这不是贫困!这是悬而未决的谋杀!是被无视的酷刑!
    修路的钱被贪墨了!
    森林被滥砍了!
    灾害预警被漠视了!
    而现在,这群村民最后的栖身之所,也即将被那道张开的巨口吞噬!
    陈钰、赵大勇的贪婪!
    周明的阴霾!
    那些盘根错节、将手伸向民生工程、林业资源、国土安全的蛆虫们!
    他们夺走的不仅仅是金钱。他们正在夺走生命!夺走希望!制造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们用腐败的毒液,侵蚀着党和政府的肌体,也在一点点窒息这个国家最底层人民的生存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