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六年的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冷一些。
比如说在淮南,因为水渠和水渎突然封冻。
好些个战船没来得及转移到大河、大湖中,纷纷搁浅,继而损坏。
后将军朱灵为此斩杀了上百名船官。
以至于引来镇东将军臧霸的微词。
事关两个戍边大将的矛盾,要搁往年,足以引起洛阳朝野的风议。
然而在这个冬天,洛阳上上下下却无心关注外州的事宜了。
除了因为近在咫尺的关中蜀贼之外。
更因洛阳宫多次传出天子病重的消息。
天子因何而病?
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寒冷的冬天。
而刚刚经历的关中大溃败,也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据说天子早在弘农就因为长期头疼失眠而变得虚弱。
其后鲜卑人背信弃义,关中局势一败涂地,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也有坊间传言,天子恼的不是鲜卑人,而是欺上瞒下的心腹大将……
不论如何,蜀贼猖獗于关内,而天子垂危于洛中。
满朝的魏室忠良们,不可能不为此而忧心忡忡的。
实际上,就在天子连续三个月不举行朔日朝后。
洛阳那些政治嗅觉敏锐的精英士大夫们,终于感觉不对味了。
开始大规模奔走、聚会,为将来的事情作好准备。
这当中自然少不了司隶校尉徐庶。
但不同于旁人的私下串联。
徐司隶乃是奉旨办事。
首先是南下许昌。
把曹魏硕果仅存的三位宗室大将之一曹泰给召到洛阳宫,并与另一位“宗室”安西将军夏侯楙一同在宫中候命。
至于实际上年位资历最高的曹洪,则依然留在颍川防备关羽。
然后徐庶又专门跑一趟河东,将蜀贼特意放归的左将军张郃给接回洛阳。
却没有让他直接进宫,只是暂时掌管洛阳的各处城门而已。
而等将军们都就位之后。
陈群、司马懿,这俩心腹重臣也都被一同召进宫内。
曹丕具体跟这四人谈了什么,外朝不得而知。
而作为召集人的徐庶,也对此讳莫如深。
反正召见三日之后,洛阳宫传出旨意。
立平原王曹叡为皇太子。
毫无疑问,曹叡一下子就站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首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
曹叡在“过继”给皇后郭氏之后,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嫡长子。
却一直没能得到太子的名分。
而今日突然就有了明确的说法。
一国储君,怎能不令人瞩目。
其次,这种反常,又加深了众人对天子病危的猜测。
继而让关注曹叡的目光又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最后,则是几位托孤重臣的态度。
曹泰和夏侯楙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出来表示拥护曹丕立储的决定。
尚书令陈群虽然没有那么直白。
却也在私下的各种聚会里,不断跟人夸赞太子的品德。
显然在为将来新君继位造势。
可最后一位刚刚在潼关“大捷”的抚军司马懿。
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表示。
非只如此。
在皇太子册封仪式的第二日,其人干脆上书自请北上辽东巡视边防。
托孤大臣当到这个份上,司马仲达堪称千古一人了。
这日,司马懿如愿以偿地领旨离开洛阳北上。
刚刚来到孟津关,身后便有一骑踏雪追来。
正是前来送行的徐庶。
两人稍稍寒暄一番,司马懿屏退左右,上前执起徐庶的手道:
“元直今日是奉皇太子之命来送行,还是为自己而来?”
“都有。”徐庶坦然应道。
“太子初临东宫,名望不足,正有赖于司马公这等长者多多帮衬。”
“哪知公避而不见,太子心中难免惶惑。”
“至于在下,早就将一身前途落注于司马公身上,今公不辞而别,正要来问个究竟。”
司马懿闻言,先是呵呵一笑,然后目光越过徐庶,飘向他身后远方那座巍巍都城。
注目了好片刻,才道:
“元直可还记得那日我跟你私下感慨,如此宫城,当由雄主居之?”
徐庶默然点点头。
司马懿又是停顿了片刻,才慢吞吞道:
“窃以为,皇太子来日必为雄主。”
徐庶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司马懿无奈,道:
“张郃那老革大难不死,必要报复于我。”
“若我贪恋恩宠,继续留在洛阳,必要受其攻讦,难为新帝的圣心所钟。”
“倒不如以退为进,在外谋一些切实的功绩……如此,他日说不定还会被天子所记挂,再有起复之日!”
徐庶这才开声:
“司马公深谋远虑,我所不及也。”
“但为何偏偏是辽东呢?那可是远在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啊!”
司马懿长吐一口白气,道:
“元直可了解辽东公孙氏?”
徐庶微微颔首,道:
“昔年汉末天下扰攘,辽东公孙度有感于汉祚将绝,早早开始图谋割土为王。”
“因其地过于孤远,为中原诸侯所不取,故一直安然置身于乱世之外。”
“便是其远支辽西公孙瓒,当年亦无半分图谋的心思。”
“一直到先帝征乌丸,屠柳城,公孙度自知北方雄主难敌,方才拿着袁尚的首级归降。”
“不过自那以后,公孙氏便彻底臣服,故未再有听闻其事迹。”
闻得此言,司马懿嗤笑一声:
“公孙氏既有割土的野心,岂会甘心‘臣服’?不过暂时蛰伏罢了。”
徐庶:“那司马公的意思是……”
“我正要去防患于未萌。”司马懿理所当然道。
“我早年赋闲,曾与陛下聊及辽东之事。”
“公孙度死的那年,因二子皆小,所以部众拥立其弟公孙恭为辽东太守。”
“然而公孙恭此人身患隐疾,劣弱不能治国,将来叔侄之间必要祸起萧墙。”
“我尽早介入,说不定能兵不血刃收回辽东之地,建立奇功的!”
徐庶听到这里,已是怔然不能言。
他虽然早就猜到司马懿打算外出避祸。
却没猜到对方这一避就是三千里远,彻底自绝于洛阳的权力中心之外。
能甘心吗?
可偏偏对方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时难辨真假。
但司马懿却不给他多想的机会,捏紧他的手道:
“我将远赴边塞,今后在朝中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元直了!”
“我听闻石广元叛逃之前,曾私下以妻子相托,故得以保全洛中家小。”
“今我虽不至于如此,却也惶恐于小人谗言,还望元直念旧如昔,在新帝御前替我周旋一二!”
徐庶自是郑重答应。
但心中却不大相信自己是司马懿的唯一指望。
多半只是一手闲子罢了。
不过也无妨了。
只要司马懿离开中枢,那今后自己能施展的空间就会更大。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将曹丕将死的消息传入关中……
想到这,徐庶归心似箭。
但面上还是做足功夫,一路将司马懿送到河岸边,依依惜别,方才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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