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旬,苏北治碱工程前线,第三工区临时食堂。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灶火的温热。
说是食堂,不过是几间用芦席和木桩搭起的巨大棚子,人声鼎沸。
第三工区共计上万民工,热烈喧哗声汇聚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热浪,冲击着苏北沉寂的天空。
陈朝阳卷着沾满泥点的裤腿,站在一口巨大的行军锅旁,脸上带着难得轻松的笑意。
“陈首长,您快尝尝,今天改善伙食,吃鱼!河里抓上来的,鲜着呢!”
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炊事班长,咧着嘴,指着旁边几个大木盆里还在蹦跶的鲫鱼、草鱼,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陈朝阳笑着蹲下身看了看:“嚯,个头不小,看来咱们这水渠还没通,鱼倒是先给咱们送菜来了!”
他的话立刻引来周围正在帮厨大娘们的欢笑。
“光清炖可不够味儿,”陈朝阳兴致勃勃地站起身,“老张同志,给我让个灶眼。”
人群顿时起了哄,好奇与兴奋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陈书记亲自下厨?
这可是破天荒的新鲜事!
“都静一静,别耽误陈书记干活儿!” 老班长吼了一嗓子,脸上却也是止不住的笑。
陈朝阳说干就干,走到水桶边仔仔细细洗了手,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结实的小臂,就要去拿案板上的鱼。
“小川,”他扭头对身边的警卫班长王小川吩咐道,“你去县城跑一趟,搞点大豆油来,今天我给大伙露一手,做个像样的红烧鱼。”
“使不得,陈书记,那可太浪费了。”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面色黝黑的大娘连忙放下刮鳞刀,大声阻止。
她拎起一条肥硕的黄河鲤,熟练地用刀尖划开银亮的鱼腹,露出里面厚厚一层晶莹的脂肪,
“您看这鱼肚子,肥着呢。
好东西都在里头,把这块鱼油小心刮下来,在热锅里慢慢熬,滋滋啦啦的,
就是最香、最醇的荤油,咱祖祖辈辈在河边过日子,都是这么做,一点不糟践东西。”
陈朝阳看着大娘笃定而自豪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哈哈大笑,从善如流:
“好,大娘说的是。是我脱离实际了。
就地取材,原汤化原食,这法子好,就用鱼油!”
帮厨的乡亲们见陈书记是真心要下厨,不是做做样子,气氛更加热络起来。
立刻就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大娘、媳妇儿围了上来,不用吩咐便各自找了活计。
有人专门负责小心翼翼地刮取鱼腹脂肪,那神情专注得像在摘取珍珠;
有人利落地清洗着土豆和红薯,准备切块;
还有人搬来了更多的柴火,将灶膛里的火烧得更旺。
虽说做的是红烧鱼,但谁都明白,在这万人大食堂里,鱼是难得的珍馐,终究要靠土豆红薯这些实实在在的主料加在一起,来填饱大伙的肚子。
须臾之间,食材便已准备妥当。
剥好的蒜瓣、切好的姜片、洗净的葱段,以及堆成小山的土豆块和红薯块,琳琅满目地摆在临时搭起的案板上。
陈朝阳站到一口巨大的铁锅前,深吸一口气,他将那块莹白的鱼脂肪放入烧得滚烫的锅底,
“刺啦——”一声,浓郁、带着独特河鲜气息的油脂香气瞬间爆开,
强势地弥漫在整个食堂区域,甚至飘向了远处的工地,引得无数正在忙碌的乡亲们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抽着鼻子,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
不知不觉周围许多小娃也围满了食堂区域。
陈朝阳立刻抄起一柄几乎有小孩胳膊粗的大铁勺,手腕一抖,熟练地翻炒着姜蒜,待香气被热油完全激发出来,便将沥干水分的鱼块“哗啦”一声倒入锅中。
热油与鱼皮接触,发出一阵欢快而激烈的滋滋声,鱼块边缘迅速泛起诱人的金黄色。
他动作麻利地用勺背轻轻推动,防止粘锅,时而颠动一下大锅,让火焰舔舐着锅壁,确保每一块鱼都受热均匀。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沿着坚毅的脸颊线条滚下,他也顾不上擦,只顾着与旁边帮忙递调料、看火候的乡亲们有说有笑。
这一刻,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带着笑意的脸上,油烟与水汽模糊了他略显严肃的轮廓。
他不再是那个在省委会议上运筹帷幄的第四书记,也不是在军事学院沙盘前挥斥方遒的军首长,
他只是一个沉浸于烟火灶台间、与大伙同甘共苦的带头人。
这锅即将沸腾的红烧鱼,立刻成了连接他与这片土地、这些人民最朴实、最温暖的纽带。
一大锅红烧鲤鱼在他手中渐渐成型,用的是老乡家买来的黄豆酱,酱色红亮,香气扑鼻。
就在这烟火气最浓、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秘书李赤水脚步匆匆地穿过人群,来到了陈朝阳身边。
他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手中捏着一份文件。
“书记。” 李赤水低声唤道,将文件递了过去。
陈朝阳正颠着大勺,回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
文件袋上那个鲜红、刺眼的“密”字,以及右下角“北平总参”的落款,猝然刺入这派火热繁忙的景象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将铁勺交给旁边的一位老师傅,笑道:
“您帮我看着火,我马上回来。”
然后接过文件,走到一旁人稍少的角落,撕开了封口。
他抽出文件,目光快速扫过标题——《关于第五次战役后期转移阶段若干问题的初步调查与反思》。
仅仅是这几个字,就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没有细看内容,只是匆匆掠了几行,那些“……损失惨重……”、“……失去联系……”、“……被分割……”的字眼,已经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内心的巨震如同海啸,但他脸上硬是没有露出分毫。
他深吸一口气,将文件迅速塞回袋中,脸上努力重新堆起刚才那种轻松的笑容,转身走回锅边。
“没事,北平来的普通文件。”他故作轻松地解释,还想伸手去接那铁勺。
然而,气氛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