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江边的风雨与云雾山中的筹谋,暂时还传不到千里之外的上京。
随着婚期临近,商玉婙向宫中递了牌子,言明欲在出嫁前回一趟江南祖籍,祭拜先祖,辞别故里。
此举合情合理,很快便得了恩准。
数日后,马车驶入江南水乡。
与上京的恢弘贵气不同,此地小桥流水,烟雨朦胧,别有一番婉约风情。
但商玉婙并无心欣赏,她的目的地,是城外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
她舅舅,前镇南将军沈擎的居所。
商玉婙的母亲是沈擎唯一的妹妹。
可惜为了所谓真爱嫁入商户,早逝。
商玉婙自幼被接入上京护国公府教养,与这位曾手握重兵、脾气火爆的舅舅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关系堪称疏淡。
记忆中,舅舅总是板着一张脸,对她这个外甥女也少有温情。
庄子门口,早有楚二家的丫鬟等候。
见了商玉婙,恭敬行礼:“表小姐,将军在练武场等您。”
穿过层层庭院,还未走近练武场,便听到呼呼的破空声以及沉重的击打声。
场中,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短打劲装的中年男子,正手持一杆沉重的镔铁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他动作刚猛霸道,每一招都带着沙场征伐的惨烈气息。
显然并非花架子,而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杀伐之术。
这便是沈擎。
虽已卸甲归田多年,但一身武艺与煞气却未曾减退分毫。
商玉婙静立一旁,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沈擎一套枪法练完,收势而立,气息略喘,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落,她才上前几步,敛衽行礼。
“玉婙见过舅舅。”
沈擎将长枪掷给一旁的亲卫,拿起汗巾擦了把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身,而是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
“起来吧。”
声如洪钟,直来直往。
“听说你要嫁人了?靖北侯府的那个小子,越劲衍?”
“是。”
商玉婙起身,垂首应答,姿态恭谨。
“哼,”沈擎冷哼一声,“护国公府养了你十几年,临了还是把你嫁去了侯府。徐莽那个老狐狸,打得好算盘。”
他话语中对护国公府并无多少敬意,反而嘲讽不已。
身为舅舅,男人看得倒是通透。
也不怪不得上辈子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蠢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舅言重了。”
“少跟老子来这套文绉绉的!”沈擎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心里弯弯绕绕比你娘多得多。说吧,特意跑回来见我,不只是为了告诉我你要嫁人了吧?”
商玉婙抬起头,直视沈擎那双眼睛:“舅舅明鉴。玉婙即将出嫁,日后便是侯府之人。”
“只是近来上京风云变幻,南方水患又起,心中实在难安。想起舅舅曾镇守南疆,对那边情形最是熟悉,故而特来请教,也想……听听舅舅的教诲。”
沈擎盯着她,忽然嗤笑一声:“请教?教诲?商玉婙,你是在试探老子,还是想拉老子下水?”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老子虽然不在朝堂,但耳朵没聋,眼睛没瞎!太庙刺杀,东宫暗斗,南方水患背后牵扯的贪腐……”
“这天下,已经是一锅将沸未沸的滚水!你选择在这个时候嫁入靖北侯府,是真认命,还是另有所图?”
商玉婙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弯子。
“舅舅既然心如明镜,玉婙也不敢隐瞒。乱世将至,无人能独善其身。护国公府非我依靠,靖北侯府亦未必是终点。玉婙只想在这乱局中,寻一条生路,或许……还能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沈擎闻言,审视她良久,忽然仰头大笑,:“好!好一个做点什么!比你那个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娘有出息!”
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一沉,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但你可知,这条路有多难?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一个女子,凭什么?”
“凭我哪怕式微,也流着一半沈家的血,不甘心落于人后。”
商玉婙目光坚定,毫无退缩。
“凭我看得清这局势,也舍得下这性命。更凭我知道,舅舅虽解甲归田,但旧部仍在,影响力犹存。您甘心就此老死田园,看着这天下越来越乱吗?”
沈擎沉默下来,转身望着练武场上插着的各式兵器,眼神悠远,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子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娘。没能护住她……这是我一生的憾事。”
“可你别以为你就聪明到哪里去!”
沈擎似乎怒火更甚,但给予的承诺却是实打实地给这个外甥女依靠。
“你想做什么,老子可以不管,甚至可以看在你这半身沈家血的份上,在某些时候,给你行些方便。但你要记住,沈家的势力,不是给你用来争宠夺爱、玩弄权术的!若你将来行事有违正道,祸国殃民,老子第一个不饶你!”
商玉婙心中一定,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从舅舅这里得到的最好结果。
她再次深深一礼:“玉婙谨记舅舅教诲。必不敢忘初心,辜负舅舅期望。”
沈擎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行了,场面话少说。既然来了,就住两天。陪老子吃顿饭,也算全了这份舅甥情谊。至于以后……你好自为之。”
商玉婙知道谈话到此为止,乖巧应下。
由丫鬟引着,往内院厢房去歇息。
那楚二家的走在前面,一面吩咐小丫头们打扫安置,一面又悄声对商玉婙陪笑道。
“表小姐一路辛苦,将军早几日就吩咐下来,说表小姐要来,一应东西都要备上好的。只是这庄子里比不得上京府上精细,若有招呼不周的,表小姐千万担待。”
一时到了客房,但见屋内收拾得倒也窗明几净,陈设虽不奢华,却皆是上用的花梨木家具,一应帐幔衾褥也都是簇新的。
窗下案上设着个土定瓶,插着几枝新采的荷花并几片莲叶,倒也为这屋里添了几分鲜活气。
两个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的小丫头正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拂拭,见人进来,忙垂手侍立。
楚二家的又道:“热水已备下了,表小姐可要先梳洗歇息?晚膳已吩咐厨房精心预备着,将军说请您过去一同用。”
商玉婙道了谢,楚二家的便退出去张罗了。
这里跟着商玉婙从京里来的贴身丫鬟素心、红绡忙开了箱笼,收拾行李,铺设妆奁。
素心见屋内并无闲杂人,方低声笑道:“这庄子看着古朴,下人倒还算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