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却撇了撇嘴,拿起妆台上一个半新不旧的官窑瓷盒瞧了瞧,低声道:“规矩是有,只是未免太简素了些。瞧这些用物,哪里及得上咱们府里万一。”
商玉婙正对镜卸去钗环,闻言从镜中看了红绡一眼,淡淡道:“舅舅是行伍出身,不喜奢靡,这般已是难得。慎言。”
红绡脸一红,忙噤声不语,与素心一同手脚麻利地归置起来。
不过片刻,便将那带来的箱笼行李收拾得妥妥帖帖,妆台上各色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也按着商玉婙平日的习惯一一摆好,虽在客中,倒也齐整便利。
且说这庄子里,因来了位从京里国公府出来的表小姐,又是即将嫁入侯府的贵人,下人们虽面上不显,私下里却难免议论纷纷,各自揣度。
那管厨房的柳嫂子,乃是楚二家的儿媳,最是个伶俐干练之人。
此刻正站在厨房院中,声音不大不小,却自有一股威势,指挥着婆子媳妇们忙得脚不点地。
“张婆子,那两只肥鸡处理干净了,毛要镊得一根不剩!王媳妇,盯着那灶上的火腿鲜笋汤,火候到了立刻撤下来,万万不可过了时辰,失了鲜味!”
专管烧火的粗使婆子,一边往灶膛里添着银霜炭,一边凑趣笑道。
“嫂子也太小心了,咱们庄子里的东西,都是现摘现取的,山清水秀养出来的,比那京里运河运来的不知强多少呢!表小姐必定喜欢。”
柳嫂子手里拿着个长柄铜勺,正尝着另一锅炖了半日的佛跳墙的汤汁,闻言眼皮子一抬,哼了一声。
“你懂什么!京里贵人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口味最是刁钻难伺候。”
“况且我听说,这位表小姐虽名义上是商户出身,却是在护国公府里金尊玉贵养了十几年的,那通身的气派规矩,只怕比真正的公府小姐也不差什么。将军可是最重规矩脸面的。咱们若差了分毫,丢了将军的脸面,仔细你们的皮!”
众人见她说的郑重,都凛然应了,手下愈发仔细用心,不敢有丝毫怠慢。
整个厨房院落里,只闻得锅勺轻碰、汤汁翻滚之声,夹杂着偶尔一两句低低的吩咐应答,忙碌却井然有序。
外头院子里洒扫的小厮们,也趁着抬水、搬物的空闲,三三两两聚在廊下墙角嘀咕。
一个年纪小些的名唤栓柱的,悄声道:“我方才跟着楚管家去门口迎,偷偷瞧了一眼,这位表小姐生得可真标致,跟年画上下来的仙女似的,就是瞧着脸上淡淡的,不大说话,让人不敢亲近。”
另一个唤作来福的,略大两岁,平日多在二门上听差,见识多些,接口道。
“那是自然!我方才往里间送将军吩咐下来的东西,头都没敢抬。只觉得那通身的气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比前年来的那位巡抚家的小姐,看着还尊贵些,也冷些。”
庄子里管采买的副手,有些见识,闻言啐道。
“少在这里嚼主子们的舌根子!表小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仔细楚二管家或是柳嫂子听见了,打发你们去后山马厩刷马!那活儿又累又臭,看你们还嘴碎不!”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各自忙去了,只是心里对这位于归在即的表小姐,更多了几分好奇与敬畏。
待到晚膳时分,商玉婙重新梳妆了,并未过分打扮,只穿着一件水蓝素缎褶子,系着一条淡青绫裙,由素心陪着,往花厅去。
穿过几道回廊,庄内各处已点起了羊角灯笼,晕黄的光笼罩着亭台楼阁,别有一番宁静韵味。
廊下挂着的几个精巧鸟笼子里,画眉、鹦鹉都已罩上了青布罩子,静静悄悄的。
只听得远处练武场方向,似乎还隐隐传来几声沉重而规律的兵器破空之声。
想来,是沈擎晚膳前又去活动筋骨了。
花厅内灯火通明,已摆好了一桌丰盛却并不逾制的饭食。
虽无戏酒笙歌,却也杯盘罗列,甚是齐整。
皆是些江南时令菜蔬,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芦蒿炒香干、鸡油菜心等,中间一大碗火腿鲜笋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另有一碟子新蒸的桂花定胜糕,做得小巧精致,显然是特意为女眷准备的。
沈擎已换了身深蓝色杭绸直缀坐在主位,见商玉婙进来,只略抬了抬手,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吧。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用些。”
商玉婙敛衽行礼,方优雅落座。
旁边伺候布菜的丫鬟是柳嫂子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唤春桃,手脚麻利,眼明心亮,悄无声息地为主子们布菜斟酒。
舅甥二人默默用膳,并无多话。
厅内一时寂静,只闻银箸偶尔碰触瓷盘的细微清响。
沈擎吃得快,但动作并不粗鲁,自有一股行伍之人的利落。
商玉婙则细嚼慢咽,姿态优雅,礼仪无可挑剔。
饭毕,春桃带着小丫鬟们撤下残席,又重新捧上漱盂、茶盏。
沈擎漱了口,方拿起一盏新沏的龙井,吹了吹浮叶,目光落在商玉婙身上,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既来了,就安心住两日。庄子里虽无甚趣处,后头有片荷塘,景致尚可,明日若得闲,可去走走。缺什么短什么,直接吩咐楚二家的便是,不必拘礼。”
商玉玉婙起身,恭敬应道:“是,多谢舅舅关怀,玉婙省得了。”
沈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便起身大步出去了,商玉婙也自回房。
庄内众人见两位主子用完了饭,并无特别吩咐,方才各自松了口气。
柳嫂子指挥着人将厨房收拾干净,核对明日采买的单子。
夜色渐深,庄子各处次第熄了灯火。
商玉婙所住的厢房内,素心与红绡伺候她卸了妆,散了头发,用温水净了面。
红绡一边将床铺熏得香暖,一边低声道:“小姐,这庄子里瞧着倒还清净,只是舅老爷这脾气……”
商玉婙望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容颜,打断她道:“舅舅是性情中人,这般直来直往,反倒比那些面上带笑、背后插刀的要好相处。你们在这里,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议论主家之事。”
素心稳重,忙应道:“小姐放心,奴婢们晓得轻重。”
一时安置下,外间只留素心上夜。
与此同时,在下人居住的排房里,劳累了一日的仆役们也尚未完全入睡。
几个浆洗上的婆子凑在一处,就着一点灯油做针线,低声闲聊。
“这位表小姐,瞧着真是不一般,那通身的气派,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几个。”一个婆子感叹道。
“可不是么,听说马上就要嫁到北边的侯府去了,那可是真正的勋贵世家。”
“唉,只是瞧着性子冷了些,不像是个容易亲近的主儿……”
“嗨,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操心?做好本分就是了,快睡吧,明儿一早还要起来担水呢!”
议论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