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叶默这么问,秦思明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喧闹的登机口,又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某个不愿触及的过去。
片刻的静默后,他才缓缓地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盒精致的木糖醇,包装盒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与此刻谈话内容的沉重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熟练地抖出一颗白色的小颗粒,放入口中,然后开始缓慢地咀嚼,仿佛在借助这个动作整理思绪,或者说,在品味某种苦涩。
咀嚼了片刻,那细微的摩擦声几乎微不可闻。
随后,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叶默脸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测,带着一种混合了探究、挑衅和某种极度疲惫的复杂情绪。
他开口道,声音平静却暗藏机锋:“这样吧,叶警官,久闻你是刑侦总队里顶尖的推理高手,思维缜密,洞察入微。不如……我想先听听你的推理。你觉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像一个冷静的棋手,等待着对方先落子。
闻言,叶默的面部肌肉没有丝毫抽动,依旧是那副冷峻如冰雕的表情。
他淡淡地回应,一针见血:“你是不是怕我带了录音笔,或者别的什么录音设备,怕你的话,成为呈堂证供?”
秦思明听了,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录音笔?叶警官,别说你带了录音笔,哪怕是你现在就用摄像头对着我,那又有什么用呢?没有证据,就算我此刻直接对着你的设备承认,对,我就是幕后真凶,所有事情都是我策划的,你又能怎么样?你能立刻拿出手铐把我铐起来吗?你能阻止我登上那架飞往纽约的飞机吗?”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叶默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法律,程序,证据链……这些构成了你的世界,你的规则,也是你的枷锁。而我,很清楚它的边界在哪里。”
这番话说得叶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没有回答,因为对方说的是冰冷的事实。
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他的所有怀疑和推理,都无力跨越法律设定的红线。
见状,秦思明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对叶默的“拘束”感到一丝惋惜,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叶警官,你知道你和陈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他突然提起那个消失已久、亦正亦邪的复仇者,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更加锐利,警惕着对方话语里的每一个陷阱。
闻言,秦思明冷笑了一下,那笑声很短促,带着一丝冰冷。
“你和陈忠最大的区别就是,你是警察,陈忠不是。”他缓缓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只要是陈忠认为该杀的人,该死的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他的刀就是他的法律。而你不一样,你做的事情,你走的每一步,都必须严格遵循法律流程,都必须以确凿的证据为前提。可是,叶警官,这个世界上坏人那么多,手段那么隐蔽,又怎么可能人人都会留下足以被法庭采信的证据呢?总有一些罪恶,能巧妙地游走在你们的规则之外,不是吗?”
这番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叶默内心最深处偶尔也会浮现的无奈。
但他依旧克制着,不被对方带偏节奏。
“所以!”叶默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你就认为自己可以越过法律,扮演审判者和执行者?所以你杀掉了丁贞、丁强,杀掉了朱青扎布,甚至……杀掉了那一公交车上的所有人?”
秦思明的表情没有任何剧烈的变化,甚至连瞳孔收缩的微表情都控制得极好。
他只是微微挑眉,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叶警官,我可从来没说过这些人是我杀的。这一切,目前都只是你的推理,你的猜测,不是吗?但凡你能找出一点证据,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能将我和任何一桩案子联系起来的证据,我秦思明,心甘情愿伸出手,等待你的手铐。否则……”他靠回椅背,摊了摊手,“一切都只是空谈。”
这场心理博弈异常激烈。
叶默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极其谨慎。
他决定换个角度,切入一个可能让对方更难以保持平静的点。
“赵青青的姐姐。”叶默紧紧盯着秦思明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波动:“你的初恋女友,赵爱玲。她的死,和丁贞、丁强两兄弟有关,对吧?”
听到“赵爱玲”这个名字和“丁贞丁强”联系在一起,秦思明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没能完全逃过叶默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制着什么,随后用一种刻意控制的、平稳的语调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之前回答过你了,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再次变得飘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故事。叶警官有兴趣听吗?”
烁然,他没有等叶默回答,便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声调,开始了叙述:
“话说,从前有两名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情侣。他们都很优秀,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而且,他们都从事着一份特殊而高尚的职业——法医。尽管女孩出身优渥,她的父亲极力反对,认为男孩家境贫寒,给不了她幸福,但女孩仍旧无比坚持,铁了心要和那个她深爱的穷小子在一起。”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温柔,但很快又被沉重的阴霾所覆盖。
“有一次,女孩带着她年纪尚小的妹妹,兴致勃勃地去男孩的老家旅游。男孩为了尽地主之谊,也是想向女孩的家人证明自己,他拿出了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甚至借了一些钱,精心规划路线,带着两姐妹去他们老家当地各种著名的旅游景点观光游玩,去品尝最地道的藏区美食。他们去了被誉为‘最后的香格里拉’的稻城亚丁,去了情歌故乡康定,去了高原江南巴塘……旅途充满了欢声笑语,女孩们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男孩也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的语速很慢,描绘着那段短暂的幸福,仿佛每一个细节都仍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然而,就在他们搭乘一辆老旧的长途大巴车,前往计划中最后一站——理塘寺的路途中,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听着秦思明开始讲述,叶默的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片冰冷的严肃。
他身体微微前倾,每一个细胞都在捕捉着对方的语言、声调、以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候机室里人声鼎沸,广播声、交谈声、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背景噪音。
这噪音反而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两人与周围隔绝开来。
秦思明低沉而清晰的话语,几乎只有近在咫尺的叶默一个人能清晰地听到,仿佛是一场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跨越了时间的审判。
这时候,秦思明继续说道,声音逐渐染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仿佛重新经历了那场噩梦:
“大巴车经过一处荒无人烟、信号全无的高原无人区。原本一路上都还算平静。突然,原本坐在前排的两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乘客,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掏出了明晃晃的刀子!他们像野兽一样扑向司机,一把冰冷的刀瞬间架在了司机的脖子上,轻易控制住了他。然后,他们转过身,开始凶神恶煞地逼问车里的每一个乘客要钱!”
“车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呆若木鸡,没有人敢反抗。司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个时候,男孩虽然也害怕,但他还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以为这两名劫匪抢完了钱就会离开。”
秦思明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仿佛当年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但是,谁也没想到……抢完了钱,那两个禽兽竟然将贪婪而邪恶的目光,对准了男孩身边他那年轻漂亮的女朋友,还有她那个只有十几岁、吓得瑟瑟发抖的妹妹!”
说到这里,秦思明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要知道,当时的女孩,已经怀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们对未来所有的期盼!而她的妹妹,才只是个孩子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愤怒。
“然而这两个禽兽根本就没有人性!他们竟然……竟然就在车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要侵犯这两姐妹!女孩的男朋友,那个男孩,他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嘶吼着冲了上去,和两名歹徒拼死反抗!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死,也要保护好自己的爱人和妹妹!”
“但他只是一个文弱的法医,怎么可能是两个手持利刃、穷凶极恶的歹徒的对手?双拳难敌四手,男孩很快就被歹徒打趴在地上,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头破血流,视线都被鲜血模糊了……”
秦思明的语速加快,带着剧烈的情绪波动,仿佛重新经历着那场绝望的搏斗。
“当时全车上下,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八名乘客!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体格健壮的男性!可是他们呢?他们无动于衷!像一群被吓破了胆的鹌鹑,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甚至不敢往这边看!即便是男孩在和歹徒打斗的过程中,侥幸将其中一把刀打落,并且奋力扔出了车窗外!车里的其他人也仍旧不敢反抗!他们就像一群雕塑,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
“男孩拼了命地呼救,声音嘶哑,带着血沫,他哀求着,希望其他乘客能站出来,哪怕只是一起吼几声,或许也能吓退歹徒。可是回应他们的,只有一双双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厌烦和恐惧的眼睛!那一刻,男孩的心,比身体上的伤痛更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怀有身孕的、像天使一样纯洁的女朋友,和自己那还未成年的小姨妹,被那两个禽兽粗暴地拉扯、撕扯衣服……那一刻,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他的描述极其细致,充满了画面感,让听者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那种彻骨的绝望和冰冷。
“正当歹徒即将得手的时候,也许是老天爷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山下远处,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可能是恰好有巡逻车经过。歹徒听到警车的警报声,顿时吓破了胆,他们气的破口大骂,因为侵犯未能最终得逞,他们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两个女孩身上!他们用穿着厚重皮鞋的脚,狠狠地、猛踹女孩的肚子!一下,两下……女孩发出凄厉的惨叫,痛苦地蜷缩起来……她怀着的才三个月的孩子……就这样……”
秦思明的声音哽咽了,他猛地停顿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勉强继续说下去,但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致使怀孕三个月的她……当场流产……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裤和车厢的地板……”
听到这里,叶默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握,甚至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他心底窜起,尽管他听过见过无数惨案,但这个故事里的冷漠和残忍,依旧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和极大的愤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力压制着内心的震动。
这时候,秦思明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那段可怕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一点点,他继续用沙哑而破碎的声音道:
“歹徒逃跑了……像丧家之犬一样消失在了茫茫高原上。车里的男孩三人虽然侥幸逃过了一劫,没有被当场杀死,但怀孕的女孩肚子被踢破,开始大出血,脸色迅速变得惨白如纸,呼吸微弱……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这时候,男孩几乎要疯了!他跪在冰冷肮脏的车厢地板上,不停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他哀嚎着,苦苦哀求司机开车把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最近的医院!然而……车上的乘客却不干!”
秦思明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讽刺,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他们说他们赶时间,耽误不起!有的说要去花鸟市场买蟒蛇!有的说要去哪个亲戚家里喝喜酒!还有的人竟然捏着鼻子,嫌弃地说,那女孩把车弄脏了,车里很臭!还有的人,用最恶毒的语气说,那两名歹徒就是冲着他们三个人来的,他们是灾星,是祸害,不能帮!帮了会惹上麻烦!”
“于是……在全车乘客一致的冷漠指责和司机懦弱的顺从下,男孩,他大出血濒死的爱人,还有那个受了巨大惊吓、精神几乎崩溃的妹妹……就被全车乘客以及那个该死的司机,无情地赶下了车!扔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寒风呼啸的高原无人区!”
“看着大巴车掀起漫天灰尘,毫不留情地离开,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男孩跪在冰冷的砂石地上,绝望地痛哭,哭声被旷野的风撕得粉碎。他的天,彻底塌了。他只能背起气息奄奄、不断流血的爱人,拖着自己也受伤的身躯,搀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妹妹,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可能有人的方向艰难前行……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边缘。等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几乎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终于遇到路过的车辆,将女孩送到最近那条件简陋的医院的时候……女孩……她早就已经没了呼吸……身体都冰冷了……”
说到这里,秦思明眼眶彻底红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
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攥紧的拳头因为极度用力而在微微发抖。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似乎依旧能将他吞噬。
此时的叶默,脸色也是异常冰冷,胸腔剧烈起伏着,紧握的拳头同样没有松开。
他完全能想象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极致绝望。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的心智。
见到叶默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动容和紧绷的表情,秦思明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制住几乎决堤的情绪。
他随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的眼神看着叶默,问道:
“叶警官,如果换做是你,你是那个一无所有、眼睁睁看着挚爱惨死、被全世界抛弃的男孩,而你的妻子,叶小雨警官,是那个被侮辱、被踢打、最终被抛弃惨死的女孩……你会怎么做?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直击灵魂的拷问。
闻言,叶默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光洁的地板,仿佛那上面正上演着那场惨剧。
然后,他抬起头,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却仿佛有冰原在燃烧,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回答道:
“最爱的人已死,清白、尊严、未来皆被践踏毁灭。那么,其他人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可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
听到叶默这句话,秦思明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开始是低低地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癫狂的大笑,笑得眼泪横流,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又最真实的答案,又仿佛遇到了知音。
周围候机室的乘客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笑声吓到,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甚至有人连忙站起来躲开,生怕惹上麻烦。
笑了好一阵,秦思明才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拿出纸巾,仔细地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优雅和缓慢。
短短几秒内,他脸上所有的癫狂和失控都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斯文、深不可测的学者模样。
他继续开口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崩溃的人不是他:
“是啊……女孩死了,男孩的天,彻底塌了。从那时候起,他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他就发誓,一定要让那两名劫匪,以及那整整一车见死不救、冷血自私的乘客,还有那个懦弱无耻的司机,统统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仇恨的种子,在那一刻,已经带着血和泪,深深地种下了。并且,正在悄无声息地、极其耐心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