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北风呼啸,雪势愈发密集。
山坳中满地狼籍,散发着浓重血腥味。
只是过去稍许时间,地上的人马尸体,被落雪掩盖大半。
即便还有幸存者,他们也熬不过整夜严寒,以及被血腥引来的野兽。
郭志贵让人收集未受伤的战马,这些蒙古人的坐骑,都是上等的军马,随意抛弃未免可惜。
收拢的战马被用来加辕粮车,可以提高粮仓拖拽速度,尽快离开这凶险之地。
郭志贵因识字不多,看不明白搜来的小册,便叫来贾琏查看。
贾琏翻看小册,说道:“志贵,这是一本账册,上面写了地名、店铺、人名,还有买卖东西和银钱。
是这人用来记事录账,看起来比较寻常,并没什么奇怪地方。”
两人左右翻看一番,看不出什么异常,郭志贵随手便塞入怀中。
说道:“二爷,方才依着孙宇秀招供,孙大力知道我们是辽东镇粮队,更清楚我们回程路径。
这人在镇上开设炭铺,我们在他铺里买过火炭,都和他朝过面,根本看不出半点可疑。
他能做下东堽镇这等大事,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孙宇秀一去不归,他必定要派人查探,我们带着大队粮车,脚程缓慢,根本无法躲过追兵。
东堽镇军囤粮仓出事,九边各镇粮草供给,必定要艰难一时,这些粮食如今是金贵东西。
想要保住这批粮食,不能按原路径返回辽阳,我想让二爷带领粮队,改道去最近的蓟州镇。
先去那里躲避风头,我会派单骑快马回辽阳报信,大帅知道东堽镇之事,必会派兵接应,也会向朝廷急报。”
……
贾琏问道:“志贵兄弟,你不跟我一起去蓟州镇?”
郭志贵说道:“我是军中把总,既然已知此事,就不能置之不理。
三爷常说兵贵神速,东堽镇军囤粮仓被占,蒙古鞑子偷入关内,这都是捅天的大事。
消息必须尽快传递,不然就要不可收拾,蒙古人如早有预谋,一旦长驱直入,要死多少百姓。
宣府镇离东堽镇最近,蒙古人深夜偷关,入关路径最靠近宣府镇,必须有人及时向他们示警。”
贾琏见他这等年纪,连识字尚且不多,但心思缜密,一腔勇武,心中不禁钦佩。
三弟自己不俗,带出来的人也是不俗,怪不得这等年纪,就能混到军中把总。
说道:“我听志贵兄弟的,这就带粮队去蓟州镇,你此去也务必小心。”
郭志贵挑选四名枪兵,让他们卸下火枪,只带佩刀和弓箭,出山坳向西而去,马蹄声响,片刻消失于黑夜中。
贾琏抬头观看天色,似乎快要接近子时,想到北地凶险,此时府上该是何等热闹。
他长叹一声,带着粮队出山坳,改变原有途径,选小路往蓟州方向而去。
山坳中重新恢复平静,地面上尸横遍野,刚开始还略有呻吟声,随着大雪覆盖,很快便是一片死寂……
……
神京,荣国府,荣庆堂,除夕夜,子时刚过。
荣庆堂大花厅,酒宴过半,笑语欢愉,戏台唱过整本《西厢记》,又唱了《琴挑》、《胡茄十八拍》等剧目。
众女眷听得兴致盎然,桌上煎炒热菜上的少了,但汤羹茶果却没断过,喜庆之气不减。
等到戏台上唱过最后一幕,贾母毕竟上了年纪,觉得花厅中寒气渐重。
问道:“如今什么钟点?”
鸳鸯回道:“已到三更了。”
贾母说道:“怪不得寒飕飕的,有些不受用起来。”
鸳鸯忙拿了厚毛衣裳,给贾母套在身上。
王熙凤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地炕上,那里虽没这里宽敞,只要拼几张桌子,尽能坐得下的。”
贾母笑着说好,众人都起身入暖阁,里头毕竟没花厅宽敞,各人随身丫鬟都留在花厅,等候传唤伺候。
晴雯跑到五儿身边嘀咕,五儿笑着点了点头,又去和芷芍平儿商量,几人都是同样主意。
三人进暖阁和贾母道恼,说东府眼下都是丫鬟奴才,爷们姑娘都在这边,除夕之夜未免疏漏。
所以先回去走动巡查,免得生出什么事故,明日天亮再过来请安。
贾母笑道:“你们三个倒乖巧,懂得帮琮哥儿看着家当,这会也陪坐了一夜,早些回去关照歇息。
明日初一无事,早些过来吃饭听戏,也好再乐上一日。”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还是琮哥儿会调理人,他房里几个姑娘,不仅摸样人物一等,心思细腻,会过日子。”
贾母笑道:“琮哥儿一向都这根性,也算是他有福气的。”
王夫人在一边听了心中不快,忍不住看了眼袭人和彩云,彩霞早不见了人影,说是回去歇息。
宝玉房里都是榆木疙瘩,也不像别人这么会来事。
自己妹妹一味巴结那小子,也不嫌自己说话寒碜。
这几个丫头什么根底,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也配她这么讨好吹捧。
除了平儿算有些根底,一个是做尼姑出身,另一个是厨役之女,说出去还真叫体面。
东府那小子就是色胚,但凡有些颜色,也不管出身来历,都往自己床头拉,哪有半点大家公子气度。
平儿等人离开时,还对着贾琮挥手,贾琮点了点头,准备稍许应酬,子时过半就回府。
毕竟他如今是西府家主,太早离开似乎不太妥当。
……
等贾母等女眷都去暖阁,贾琮也不好跟着,顺势出去更衣,回来正遇小红从花厅出来。
问道:“里头还没完事,你这是去哪里?”
小红笑道:“暖阁里多大地方,我就不去挤着了,回荣禧堂瞧瞧。
房里就玉钏一人呆着,必定有些无聊,堂里的丫鬟婆子,吃酒赌钱,不知怎么闹,我过去看看。”
贾琮笑道:“我也待着有些乏了,正想透透气,和你一起回去瞧瞧。”
两人相伴进了荣禧堂,小红自去各处查巡,贾琮独自回东边三间耳房。
刚推开房门,发现里头光线昏暗,外侧两间都熄了烛火,只有左侧耳房亮着烛台。
贾琮掀开门帘进去,闻到香馥馥清甜气息,玉钏正合衣躺在小榻上。
翠绸细花棉被半搭着,盖住了纤细腰身,正睡得有些香甜。
贾琮上前细看,见她双颊红晕,眉眼婉约秀丽,灯火掩映之下,修长弯曲的睫毛,在眼帘处投下娇俏阴影。
玉钏睡的颇为警醒,贾琮脚步声虽轻,但走近了还是惊到她,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
说道:“三爷这是吃完除夕宴了?”
贾琮笑道:“刚到子时,哪有这么快,老太太她们挪到暖阁,我出来逛逛。
你一个人不无聊,晚上吃了什么,这么早就睡?”
玉钏将屋里几处烛台,依次重新点亮,又去暖炉给贾琮沏了茶。
笑道:“才不会无聊,小红出门时候,便给厨房吩咐,送了年夜饭过来,都是上好菜式。
我吃过晚饭,姐姐过来说话,我们待了好久,她才回去服侍宝姑娘。
我一个人呆着乏了,又担心屋里灯火太多,才熄了外屋火烛,原本只想歪一会儿,没想就睡过去了。”
……
贾琮笑道:“今晚太早睡不受用,等会子时过半,烟火爆竹齐鸣,必定要被吵醒。
下半夜想再睡着,可就不太容易,明日白天定会没精神。”
玉钏笑道:“那我就不睡了,陪着三爷说说话。”
贾琮让玉钏给自己也沏茶,两人坐在那里随意闲聊,烛台上偶有灯花爆开,房间里言笑融融。
宝玉觉得玉钏不爱逗趣,像撬不开嘴的河蚌,可是玉钏对着贾琮,却不知怎么有许多话说。
两人坐了片刻时间,小红巡查过各处回来,正要一起说话,突然见到紫鹃进来。
笑道:“老太太说要燃放爆竹烟火,热闹热闹,驱驱酒气。”
松轩厅的偏房爷们,都已各自回家过年,老太太让去叫二老爷,还有宝二爷、环三爷。
姑娘说不见三爷身影,多半是逛到荣禧堂了,让我来叫三爷一起看烟火。
小红笑道:“林姑娘当真能掐会算,不出门就算到三爷在哪里。”
紫鹃听了心中暗笑,想到自己出来前,姑娘在自己耳边说笑:
三哥哥得了新丫鬟,如今正新鲜着呢,必是闷了出去散风,八成找小姑娘说话,你一去就能找到……
……
贾琮带着紫鹃、小红、玉钏,一起去了荣庆堂前。
看到林之孝家的带几个小厮,在院内安下及膝高屏架,防着烟火燃放不慎,弹出火纸伤人。
又在屏架后面摆设桌椅茶碗,最后才把各色烟火摆放齐备。
这些烟火并不是寻常店铺所买,除内务府所造御用烟花,便是各地进供之物。
宫内每到年节,会分赐各家勋贵、朝中高官,以示皇恩隆遇,彰显君臣同乐之意。
这些御供烟火,虽都不甚大,却都极精巧,燃放后生出各色图案,还夹各色花炮,绚丽轰鸣,气势不凡。
等到小厮们布置完毕,俱都退出内院,出来几个年轻婆子,各手持线香准备。
贾母带着女眷出堂,各自落座,贾琮虽是晚辈,却是一家之主,所以和贾政都有座位。
宝玉往年也是有座位,如今连贾母都不敢托大,他只能和贾环同列,站在贾政身后观赏。
王夫人见宝玉愈发可怜,连个座位都没有,只能和庶弟站在一起,实在太没脸面,心中更生郁恨。
又看到玉钏伴着小红,一起站在贾琮身后,双手抓住贾琮椅背,神态颇为天真亲密。
王夫人看得眼皮直跳,这丫头送人才几天,就和这小子打得火热,以前怎没发现她这等轻狂。
说白了终究是两姊妹,竟被她骗了这么久,骨子里和她姐姐一个浪样!
宝玉倒比王夫人豁达,并不因为没有座位,觉得有什么丢脸。
他心中悲怆之事,无法与宝姐姐林妹妹同座,共话年节新春,观赏漫天烟火。
见到贾琮身后的小红和玉钏,心中更生痛楚惋惜。
袭人见宝玉又显出呆傻,心中不免担忧,担心他又出幺蛾子,用手紧牵他的衣袖。
……
等到众人皆落座,除王夫人自寻烦恼,宝玉一脸自怨自艾,其余各人都神情欢愉。
几个年轻婆子手持线香,上前点燃摆放烟火,顿时嚣声如雷,火树银花,灿烂如锦。
散开如满天星斗,钻天似九龙入云,又听平地一声雷,飞天惊动九层天。
林黛玉毕竟禀气柔弱,禁不住毕驳震而之音,贾母便搂她在怀中。
湘云却是百无禁忌,每当空中绽放璀璨娇艳,她都要发出赞叹之声,清灵悦耳,雀跃喜性。
惜春更是坐不住位置,兴奋站着蹦蹦跳跳,被迎春摁下座位,很快又会弹起。
探春和宝钗神情兴奋,指点天上烟火,相互笑语,便有些许烦忧,也都各自忘怀。
唯独邢岫烟神情安然,意态娴雅,只常侧头去看贾琮,见他身上宝蓝团花长袍,便会笑意盈盈。
……
等到放过烟火,林之孝家的带许多孩子进来,都是外七房未成年小辈,过来给贾母叩头拜年。
贾母高兴开怀,依风俗规矩,命小戏用竹板、铜钹伴,唱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地铜钱,让孩子们抢钱取乐。
等到闹过这一场,贾母便带家眷返回荣庆堂,王熙凤让端上备好的鸭子肉粥、枣儿粳米粥、杏仁茶等甜点。
众人都随意吃过,应合新春和甜丰足,又用过漱口茶,各人才都散了。
虽说按照风俗,除夕需彻夜守岁,但大富之家皆养尊处优,谁也不会熬通宵伤身,不过入睡灯火不灭罢了。
……
贾琮自带着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返回东府,姊妹们都是纤弱女流,熬了半夜都已疲惫。
惜春年幼,方才玩得雀跃,如今下来已哈欠连天,最精力旺盛的湘云,也嚷着回去睡觉。
贾琮送了姊妹们各自回去,等进了自己院门,发现各厢房都亮灯火,堂屋虽紧闭,却是灯火通明。
他推门进去,见里头熏笼烧得温热,脂香萦绕,满眼娇娆,子时将近,身边的姑娘丫头,一个不少都在。
大炕上摆着长条方桌,上头摆满瓜果菜肴,还放着小瓮女儿红,红烛摇曳,更显琳琅满目。
芷芍、五儿、平儿、晴雯、英莲、龄官等都除了外裳,只穿小衣短褂,身姿婀娜,梅兰芬芳,各擅胜场。
见他进来都笑意盈盈,豆官正昏昏欲睡,见贾琮进来一下弹起。
笑道:“三爷,你可回来了,都正等着你呢,你不回来她们不让动筷子,我肚子都饿了。”
龄官笑骂道:“你在西府宴上,小嘴都没停过,肚子还会饿,也不怕撑着你……”
芷芍笑道:“老太太她们挪到暖阁,我们不好去挤,我们私下商量,大过年自己院里也该热闹一回。”
晴雯说道:“就是这个道理,我在西府上宴,周边都是太太奶奶,我都是紧绷着的。
不敢高声说话,不好大口吃菜,坐的我都乏力,就等回自己院里,好好乐一乐。”
贾琮笑道:“你既要乐一乐,索性今晚就不睡了,明日黑了眼圈,可被嫌弃自己不好看。”
晴雯笑道:“大年夜难得,黑了眼圈只要三爷不嫌,那就不打紧。”
平儿说道:“要我们不把二姑娘、林姑娘、三姑娘都请来,我们过年吃酒,不叫她们一起,可要怪罪我们。”
贾琮笑道:“我看还是罢了,我方才陪姊妹们回来,个个都带了瞌睡虫,云妹妹这么能闹,也嚷着要睡觉。
左右过年时间还长,今晚就别去吵她们,改天再叫她们来聚席说话。”
……
晴雯笑道:“这样也好,今日就我们和三爷吃酒说话,等来日再做东请姑娘们。”
说着便跳下大炕,给贾琮宽了宝蓝团花长袍,解了里头夹裳,除去靴子,换上家常软鞋。
贾琮只穿松烟绿棉纱小袄,白绫弹墨袷裤,随意散着裤脚,很是闲适自在。
晴雯帮贾琮利索收拾,笑道:“我还给三爷做了新袍子,三爷只挑邢姑娘的穿,不过邢姑娘手工还真不错。”
贾琮笑道:“你做的袍子,我一年要穿多少天,表妹难得做一回,自然要先挑着穿。”
晴雯笑道:“不说袍子的事,今日大年夜,我敬三爷一杯,不用三爷动手,我服侍便行。”
说着端酒杯往贾琮嘴边送,贾琮笑道:“你真是好事不学,尽学林妹妹的调皮。”
众人都笑,也学晴雯敬了贾琮,连豆官也两眼发亮,有样学样。
席上气氛顿时热络起来,因都是贴身亲密之人,并无闲杂旁人,也不拘着规矩虚礼,只是随意说笑吃菜。
彼此有了三分酒,猜拳斗智,输家罚酒,到了四更初,一小瓮女儿红便喝掉一半。
……
贾琮也有酒意上头,平儿笑道:“如此良辰美景,龄官唱曲最好,不如唱上一曲。”
贾琮笑道:“这主意最好,前番因老太妃大丧,日常行事不好太过,我和龄官都躲书房来唱。
如今不需太多顾忌,当要好好唱一曲,不管什么曲子,悲喜不忌,只捡你喜欢的来唱,我们都喜欢听。”
龄官方才也喝了两杯,她日常极少喝酒,酒量甚浅,酒意渲染,双颊红晕,俏美异常。
她见贾琮想听唱曲,双眸如水流转,思索片刻,笑道:“既然是不拘的,我就唱牡丹亭的《懒画眉》可好。”
其他人都不知懒画眉是何曲,但龄官曲艺出身,也酷爱此道,贾琮送了她不少戏曲本子。
西厢记、牡丹亭都是其中常见的,因日常教她识字读书,常拿着这些曲本做范本。
两人私下研读推敲为乐,贾琮自然知道这首《懒画眉》。
笑道:“这曲子是极好的,细细唱来便是。”
龄官展颜一笑,俏然生姿,轻展妙音: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曲声清灵,犹如珠落玉盘,绕梁余韵,袅袅不绝,众人听得入神。
龄官唱到中段,愈发声情并茂,芳心悠颤,双眸流转,不由自主看向贾琮,虽在豆蔻,曲调中已隐有情意……
……
一曲唱罢,众人齐声喝彩,各自都起了兴致,原本猜拳拼酒,变为猜拳输赢唱曲。
脆声丽音迭起,或轻盈流畅,或音韵凝涩,有人持筷击杯,以声相和,笑声不断,连贾琮都唱一回。
一直到四更末,豆官偷喝龄官杯中酒,蜷缩在大炕上睡着。
晴雯双颊胭红醉人,眉梢笑意朦胧,嚷着:“心跳好快,快要醉死。”
五儿笑道:“哪个让你灌酒的。”只她自己也浑身发热,身软力弱,被晴雯靠在身上,两人都歪在大炕上。
英莲和平儿酒量都弱,各自搂靠枕似睡非睡,连地方都不愿挪动。
贾琮在西府已喝过几盅,回来又被众人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更有些头昏眼花。
唯独龄官怕坏了嗓子,不敢多喝酒,芷芍因曾修行,众人都不劝酒,两人虽也晕眩,却都还清醒。
她们见贾琮醉态滞重,夜色又渐深,便一起扶他去内室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