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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十一章 终非一路人

    暮色从天际晕染而下时,深秋里的周山枫林正燃烧着最后的绚烂。

    周山位于洛阳西南二十余里,高不过二十几丈,按高度而言,此处不过是一处台地,但其周围地势平坦,就只有这一处山丘隆起,周山在这一带,反而有孤山之名。

    孤山的顶端,有些西周时留下的石台。

    这些石台到底是楼宇的地基,还是其它建筑物的残留,已经不可考,不过这一带的牧童应该很喜欢这些石台,顾留白走到这些石台上时,他看到了很多干净的干草,压得平平整整,一边还有不知是谁粗心落下的放牛鞭。

    显然不少牧童会悠闲的躺在这里,看着缓坡上的牛羊吃草。

    顾留白在干草上坐了下来,靠着石台,他觉得很舒服。

    很快,安知鹿从不远处的枫林中走了出来,走到他的身侧,认真行了一礼,顾留白没有起身,只是示意他也可以坐下说话。

    安知鹿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顾留白看着远处的晚霞,平静道,“我以为你会用傀儡法身过来。”

    安知鹿咧嘴笑了笑,“我信你,而且我觉得哪怕你看在许将军和安贵的份上,都不会想要这样杀我。”

    顾留白转过头来,看着也在身边不远处舒舒服服半躺好的安知鹿,点了点头,又认真道,“当初真的没有想过要杀许推背灭口?”

    安知鹿似乎觉得晚霞有些耀眼般微眯了眼睛,慢慢说道,“其实有想过,甚至都动过杀安贵的念头。当时我被杨灿所控制,其实在幽州,杀死许推背比帮助他逃走要简单得多,也更安全。到长安见安贵之前,杨灿和我说,如果我杀了安贵,当时那支唐军和那契丹的气运,都会全数归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顾留白平静问道,“那你为何不杀?”

    安知鹿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一个镇区,“那里是磁涧驿,大唐的官驿,大唐有无数座这样的驿站,每一座驿站里,都有奴仆,都有侍女,他们大多都是罪臣之后,他们现在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因为在这种驿站里十分安稳,有吃有喝,干的活又不重。这些人欣然的接受了命运,但我不接受命运。”

    安知鹿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顾留白,有些桀骜不驯的微笑起来,然后接着说道,“可能就和现在大唐绝大多数人说的一样,我天生是那种不喜欢受人摆布的野狼,而不是那种被人用一根骨头就招揽的狗。他们这些人已经将我的亲人一个个从我身边夺走,最后给我些所谓的好处,便想将我最后的亲人也从我身边夺走,我不接受这种命运。”

    顾留白看着安知鹿,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谈一谈?”

    安知鹿笑了笑,“其实在永宁修所见到你和裴二小姐的时候,我便直觉你和裴二小姐都不喜欢我。但你和裴二小姐,或者说和所有的那些权贵都不一样,你也不会去讨厌那些不和你眼缘的人,你也会因为我愿意往上爬,而给我一个机会。许推背也是如此,你们对我有知遇之恩,或者说,你们更能感同身受,能够站在我们这种人的立场想事情。你那次在军中试探我,王幽山来救场那次,我便仔细想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我不可能瞒得住你,但你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试探我,后来确定我并没有对付许推背,也并不找我麻烦,试想换了其他门阀拥有你这样的力量,可能根本不会因为顾忌我和安贵的关系,根本不会费力气试探,而是直接将我拿下审讯,或者直接杀死。”

    “顾道首,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是敬重你的,因为在我看来,你就像是一条真龙,已经凌驾于世间无数人之上,然而你并没有觉得你拥有这样的本事,就不把别人当人看。”安知鹿看着顾留白,有些感慨的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你和皇帝的想法是好的,为了心目中更加完美的大唐,你娘,郭北溪他们这些和你类似的人,也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但我始终觉得,你和皇帝所做的这种事情想得太好,但美丽得不太真实,或许在我的眼里,变数实在太大…太慢了。这要多少年才能完成?谁能保证皇帝和你不在世间之后,这样的想法还能持续下去?”

    “牛羊吃草,狼要吃肉,这是天生的道理。没有人不贪心,这个世间,总有人结党营私,不断的将天下的利益收入囊中。”安知鹿说到这里,忍不住狞笑起来,道,“顾道首,我书读得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贴切,我觉得这东西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轮回,弄了一圈,过不了多久,又容易变成现在这模样。”

    “我不能说你想的没有道理。”顾留白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安知鹿,认真道,“但对于我的认知而言,我们每花很大力气做一件事,终究有个最终的目的,最终是想得到什么。对于市井中人或是生意人而言,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我做这件事,有什么好处可拿?毕竟你自己也说,没有人不贪心,没有人能够纯粹的大公无私。”

    安知鹿沉默下来。

    等到天边的晚霞都开始变得黯淡下来,他才开口说道,“你这个问题,我自己都不确定哪一个才是我心中的真正答案,我讨厌这些摆布别人的权贵门阀,我一开始想要的是打破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将他们打落尘埃,接着我想要让他们也尝尝颠沛流离,失去住所和亲人的痛苦,也让他们享受在人间如炼狱的滋味。然后我又想,如果我一步步拥有了这样的力量,却不敢跳出来对付这些人,那他们岂不是更加为所欲为?我要掠夺他们的财富,分给我手底下的这些人,我要让他们明白,没有了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没有了他们收买人的财富,他们和平常人也没什么两样。我要让我手底下的人都看看,让后来人都知道,哪怕是像我这样的战孤儿,也能够把这些门阀世家打得一败涂地。至于我有什么好处?或许是我可以让这些曾经将我们视为猪狗的人畏惧我?我可以随意的花销他们的金银财宝,让他们家中的女眷作我的奴仆?我可以肆意的摆布他们的子侄,享受他们之前拥有的一切?顾道首,我只是一个粗鄙的市井之徒,我可能没你们想得那么长远,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很多时候或许就是意气用事。”

    顾留白缓缓的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认真道,“只是你要明白,你要做的这件事,也没这么简单。大唐的这些门阀,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么孱弱。”

    安知鹿点了点头,认真道,“光看看现在大唐的军力我就能明白,现在整个大唐,绝对归李氏统御的军队也就十来万。这些个门阀,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将大唐给分割完了。”

    顾留白摇了摇头,道,“这些门阀,其中大多在隋,或者更早以前就是门阀,你也可以将他们理解为窦氏,只是没有真正和李氏站出来对敌的窦氏。”

    安知鹿笑了起来,道,“这么一说我就更能理解了。”

    顾留白看着他,平静道,“诚然和你所说的一样,这些门阀早已经将大唐瓜分完了,但这些门阀同样是现在这个大唐的基石,皇帝和我之所以只能选择用缓和的手段,是因为任何用暴力直接掀翻一块基石的手段,都会引起巨大的崩塌,就如你接下来若是攻陷洛阳,掠夺洛阳的财富,就会让无数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一样。”

    “缓和的手段,和你所说的不顾一切的意气用事,这就是我和你之间存在的巨大分歧。”顾留白顿了顿,然后看着安知鹿,认真道,“我知道你虽然觉得我可以一谈,但我的意见你也未必在意,但你自己也清楚,安贵不想你用这样的手段来报复大唐,他不想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牵扯无数无辜的人。你之前也说过,你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不想再被夺走亲人,但你心里也清楚,你这么做,安贵今后很难再面对你。”

    安知鹿笑了起来。

    他慢慢站了起来,然后认真的对着顾留白再次行了一礼。

    “顾道首,谢谢你。”

    他看着顾留白,认真道,“不管你是为了大唐还是安贵,我都真心的谢谢你特地来劝解我,或者说想要拯救我。”

    说完这句之后,他的嘴角泛起一丝不可察觉的苦涩,他看向远处的天际,道,“但你可能不曾想过,我终究会失去安贵,因为我太恶,而他太善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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