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查姆诺伯爵会面的当天晚上,我在几名间谍的护送下,悄悄前往了帝都的地牢。
在这座帝国的王宫里,有两处被称作“监狱”的地方,境遇却天差地别。
一处是专门关押对外战争中俘获的敌国贵族与骑士的监狱。这里的生活算不上舒适,却能保证基本的“体面”——毕竟这些囚犯是换取赎金的重要筹码。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这里戒备森严,但看守们从不会刻意折磨他们;若是囚犯受伤或生病,赎金金额会大幅降低,而且贵族们都默认“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万一自己日后沦为战俘,也能得到同等对待。所以,对于敌国的贵族战俘,守卫们总会妥善照料。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那座监狱几乎没住过人。帝国这几年没爆发大规模战争,零星的冲突里,打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自然没什么战俘可关。
而另一处监狱,便是被称作“地牢”的地方——说白了,这里就是折磨重犯的炼狱。被关押在这里的,都是被判了死刑的叛徒、罪大恶极之人,“释放”对他们而言,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他们唯一能离开地牢的时刻,就是被押往刑台、执行死刑的时候。
历史上,不少皇帝会把自己厌恶的政敌、反抗者扔进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如今,这间无人维护、不见天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腐臭的地下牢房,正关押着一位少女——娜丁·德·范·瓦伦,瓦伦公爵的女儿。
——啪,啪。
伪装成地牢守卫的间谍走在我前面,脚下的靴子踩过地面的水坑,发出浑浊的声响。……至于那水坑里是什么水,我实在不敢细想。地牢的地面没有铺设水泥,只随意铺了些凹凸不平的石头,排水系统更是早已损坏,积水常年淤积在缝隙里。
这里没有窗户,更别说通风了,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源,是间谍手里提着的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范围。
空气中的恶臭更是刺鼻,即便我提前用魔法在周身布下了隔绝气味的屏障,仍能隐约闻到一丝腥腐味。同行的间谍常年出入这里,此刻也忍不住用袖口捂住鼻子,可见这味道有多浓烈。
为了安全起见,我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避开地面的积水和杂物——我不能留下任何来过这里的痕迹,无论是脚印,还是衣物上沾染的污渍。
对一个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来说,这样的环境根本难以忍受。不过沃德伯爵之前跟我说过,虽然贵族们强烈要求“将叛军之女关进地牢严惩”,但他已经安排间谍悄悄给娜丁送食物和水,没让她真的遭受折磨,也没被首相派系的人发现。
这次沃德伯爵没有亲自陪同,大概是觉得“亲手抓捕娜丁,如今再去见她,难免尴尬”,只说“臣就不随陛下前往了,免得让娜丁小姐心生怨恨”。
我想,娜丁会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是我下令让人将她控制起来,把她扔进这样的地方。即便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终究是我把她推到了这般境地。
走在前面的间谍突然停下脚步,低声提醒:“陛下,到了。”
我顺着油灯的光线看去,铁栅栏另一侧的干草堆上,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听到动静,那身影缓缓抬起头,因为光线刺眼,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打量着突然出现的我们。
“娜丁。”我轻声唤她的名字。
灯光下,能看到她的衣服沾满了污泥,脸颊也明显消瘦了不少,没了往日在宫里的活泼灵动。
娜丁似乎从我的声音里认出了我,喉咙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你……你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明明被关押、受委屈的是她,怎么反倒问我好不好。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已经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了。”
“我是说……关达雷奥。”娜丁的声音更低了,“我听说你一直在用那个,看起来很痛苦。”
啊,我终于明白了——她大概是从瓦伦公爵那里,听说了我“受关达雷奥影响、身体不适”的事。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轻声解释,“那只是我装出来的,我不得不这么做……事实上,我从来没真的吸入过那些烟雾。”
“……原来是这样……那就好。”
娜丁渐渐适应了光线,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褪去,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满是对自己的失望。
那个从前会笑着嘲笑我“胆小懦弱”、会主动拉着我骑马、会纠正我礼仪错误的活泼少女,此刻却没了半点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满心的失落。看来,在这样的境遇下,我没法再让她强撑着做任何事。
但我仔细观察后发现,她眼底深处,并没有完全被绝望淹没——还有一丝微弱的光,没被黑暗熄灭。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放下皇帝的身份,用朋友的语气跟她说话:“或许现在的你,确实做不了太多事,但我从不觉得,娜丁是个无能的人。”
在宫里和娜丁相处的这几年,我早就看清了她的特质:她年纪不大,比起罗莎莉亚的沉稳、蒂莫娜的干练,确实还有很多不足,甚至有些莽撞。但她最难得的,是那份“敢想敢做”的勇气。
她敢主动进宫,指出我的不足;敢为了克服对骑马的恐惧,一次次摔下来又重新爬上去;即便知道首相和摄政派的贵族们对瓦伦家族充满敌意,仍能耐心留在宫里,默默关注局势。
她从来都不是会被一次挫折打垮的人——不会因为被关押,就彻底放弃希望。
“我这里有一项任务,想交给你做。希望你能答应我。”
“……是帮我逃跑吗?”娜丁抬头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
“别误会,我不是来救你‘脱困’的好人。”我坦诚道,“这是一项任务,一项只有你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才来见你。”
我不能骗她,是我让她陷入了这般境地,如今又要让她承担风险,至少该坦诚相待。
“我放你离开,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帝国。”我语气坚定,“如果我这次的计划失败了,你会被首相他们处死,我也活不了。所以,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全力以赴。”
或许这番话会让她怨恨我,但我不在乎——比起虚假的安慰,坦诚的风险,更能让她清醒。
“这项任务很危险,甚至可能危及生命……不,它关系到整个帝国的未来。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接受吗?”
听到“只有你能做到”“关系到帝国未来”,娜丁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眼底的绝望被坚定取代。
“你需要我?”
“是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接下了。”
她的声音不再虚弱,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好,看来这项任务,交给她没错。
“天一亮,查姆诺伯爵麾下的讨伐军就会陆续离开帝都,到时候帝都的守卫会出现空档,局势也会有些混乱——你就趁这个机会,悄悄离开帝都,把这封信交给你父亲,瓦伦公爵。”
我顿了顿,解释道:“瓦伦公爵的军队里,说不定有首相或摄政派安插的眼线,所以这封亲笔信,绝不能被除了你父亲之外的任何人看到。但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只有你,能确保亲手把信交到他手里。”
“如果路上被讨伐军的人抓住,肯定会被搜查;而且那些雇佣兵素质参差不齐,万一遇到坏人,根本没人能保护我……”娜丁冷静地分析着风险,没有丝毫退缩。
“我已经考虑到了。”我点头,“我会派一名可靠的间谍跟你一起走——之前她曾多次用暗号联系过你,你应该记得她的声音。她既是你的护卫,也会帮你应对路上的突发状况,确保信件安全。”
间谍的作用不止是保护,也是一种“监督”——确保娜丁能顺利完成任务,不会中途出意外;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她也会优先保证信件的安全,完成传递任务。
“我明白。”
“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马匹和换洗的衣服,就在地牢外的隐蔽处。你先跟间谍去附近的井边净身、换衣服,耐心等到天亮,再趁乱出发。”
至于他们能在“逃跑被发现”前争取到多少时间,一旦被发现,会不会暴露潜伏的间谍网络……这些风险,沃德伯爵已经跟我保证过“交给臣处理”,我便不再过多担忧,把后续的安排都托付给了他。
沃德伯爵在帝都各处都潜伏着间谍,平时从不轻易动用,这次为了政变成功,显然是打算全力以赴——他大概也意识到,这是推翻贵族统治、辅佐我掌权的最佳时机。等我真正掌控帝国后,宫里、帝都里,或许就再也不需要这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间谍了。
当间谍打开铁栅栏,将娜丁从牢房里扶出来时,我最后跟她说了一句:“小心点,一定要完成任务。”
“陛下,您也一定要小心。”
……她大概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远比她的任务危险得多。
“好,谢谢你。”
我不再停留,转身跟着护送的间谍,悄悄离开了这座充斥着腐臭与黑暗的地牢。
回到房间时,蒂莫娜、巴尔萨泽、沃德伯爵、萨洛蒙,还有“艾因的讲述者”丹尼尔,已经都在等着我了——我们要趁着夜色,对即位大典当天的计划,做最后的确认。
明天就是即位大典的前一天,摄政派的人一定会围着我,反复调整礼服、检查礼仪,我根本没有空闲时间,所以必须今晚把所有细节都敲定。
“陛下,您回来了。”蒂莫娜迎上来,确认我没有异常后,才继续说道,“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按流程逐一汇报,确认无误后,就各自去准备。”
“好,开始吧,先从守卫部署说起。”
首先发言的是巴尔萨泽,他手里拿着一张简易的皇宫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说道:“大典当天的守卫人员已经确定——我筛选出的三十名可靠士兵,会以‘会场内守卫’的身份进入典礼现场,按计划在各个出入口待命;剩下的十名平民士兵,会负责封锁皇宫外围的小路,防止贵族从侧门逃走。部署情况和我们之前商定的一致,没有出现意外。”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随后将目光转向丹尼尔:“西方教会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所有安排都已就绪。”丹尼尔语气沉稳,“目前西方教会70%的神职人员都已愿意配合我们,大典当天,会先以‘整顿教派秩序’为由,全面控制教会内部的反对势力;之后,会通过教会的渠道,向民众公开首相和摄政派的罪行,引导民心支持陛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我们还安排了二十名神职人员,混入出席大典的宾客中,届时会在会场的各个出入口驻守。一旦陛下发出行动信号,他们会用身体挡住试图逃往出口的贵族,哪怕只有几秒钟,也能为巴尔萨泽大人的士兵赶来争取时间——那些贵族都没有携带武器,神职人员完全能牵制住他们。”
接下来,沃德伯爵上前一步,汇报帝都的整体封锁计划:“臣也汇报一下帝都城门和治安部队的情况。经过沟通,财政大臣纽姆巴尔伯爵已经同意,大典开始后,让帝都治安部队配合我们——所有城门都会关闭,治安部队会全员出动,在帝都内巡逻,防止任何贵族或平民擅自进出,也能及时镇压可能出现的混乱。”
帝都治安部队,是一支主要由平民组成的队伍,职能介于前世的警察和保安之间——平时负责维护帝都的日常秩序,也参与城门的守卫,所以要封锁帝都,必须得到他们的配合。有了他们的协助,当天的封锁工作就能顺利推进,不会出现太大纰漏。
至于为什么要通过财政大臣纽姆巴尔伯爵,才能说动治安部队配合,这里面还有一段复杂的渊源。
按照洛萨帝国的旧律,帝都的治安部队应由“枢机市长”直接管辖。但邦古达特帝国建立以来,从未设立过“枢机市长”这一职位——因为当年洛萨帝国的首都奥杜瑙陷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时任“枢机市长”叛变投敌,打开了城门。
因此,这么多年来,治安部队一直由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本人,或是皇帝亲自任命的代理官员管辖(比如皇帝亲征时,会临时任命官员代管,权限也受到严格限制)。
从名义上来说,这支队伍归我管辖。但首相之前一直以“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政务”为由,想把治安部队也纳入自己的掌控,像管理其他机构一样随意调遣。
可治安部队的士兵大多是平民出身,对首相的暴虐统治本就不满,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声称“首相无权干涉治安部队的事务,此举超出权限”。首相恼羞成怒,多次提议废除治安部队,却被财政大臣纽姆巴尔伯爵驳回——纽姆巴尔伯爵认为,治安部队是维护帝都秩序的关键,不能废除,即便帝国财政赤字严重,也坚持为他们拨付经费。
久而久之,治安部队便形成了“只服从支付他们薪水的纽姆巴尔伯爵”的局面。
“做得好。”我赞许道,“这么说,你已经把我们的计划,全部告诉纽姆巴尔伯爵了?”
“没有,只跟他透露了‘需要治安部队配合封锁帝都,保障大典安全’这一点,没有多说其他。”沃德伯爵回答。
……我原本以为,到了这个阶段,为了确保配合,会把政变的核心计划告知财政大臣,没想到沃德伯爵还是这么谨慎。
“若是当天治安部队的人惊慌失措,或是配合不及时,会打乱我们的节奏。”我说出了担忧。
“陛下放心,臣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留在纽姆巴尔伯爵身边,当天会协助他指挥,确保治安部队按计划行动。”
财政大臣纽姆巴尔伯爵是出了名的中立派贵族,从不参与派系纷争,若是我们把政变计划全盘托出,他大概率会选择配合——毕竟这是推翻奸佞、稳定帝国的好事。
但沃德伯爵对此始终保持谨慎,并非怀疑纽姆巴尔伯爵本人,反而多次称赞他“立场坚定,绝对中立”。他真正担心的,是纽姆巴尔伯爵身边的亲信——那些人里,说不定有首相或摄政派安插的眼线,一旦计划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沃德伯爵掌控的间谍网络,虽然对帝都的大部分情报都了如指掌,但有一段时间,情报的准确率大幅下降——那是在前任皇帝遇刺后,沃德伯爵刚接任间谍首领的时候,他的几位前任都接连自杀,间谍网络陷入混乱。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沃德伯爵发现,前任皇帝的私人财产——那部分不受财政大臣管辖、由皇帝直接掌控的资金,不知为何凭空消失了。
至今,这笔财产失踪的原因和幕后黑手,都没能查明。首相派和摄政派互相指责对方是凶手,财政大臣也因为帝国财政本就紧张,再加上这笔财产失踪,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即便沃德伯爵全力调查,也没能收集到太多线索——毕竟事情发生在间谍网络最混乱的时期,很多证据都已经消失了。
沃德伯爵怀疑,这笔财产失踪的幕后推手,可能是财政大臣身边的亲信,甚至猜测这笔钱最终流入了首相或摄政派的口袋。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为了万无一失,沃德伯爵还是选择了谨慎——他没有直接与财政大臣沟通,而是通过自己的心腹,间接传递消息、确认配合事宜,最大限度地减少计划泄露的风险。
“……我明白你的顾虑了,沃德伯爵。”我郑重道,“既然你已经安排妥当,那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其他人呢?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
“陛下,臣这边没有问题了,所有潜伏的间谍都已到位,只等大典当天行动。”蒂莫娜立刻回应。
我点点头——会议开始前,蒂莫娜已经把间谍部署的情况跟我汇报过了,没有遗漏。最后,我把目光投向萨洛蒙:“萨洛蒙大人,贝尔贝王国的魔法师军团,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典当天,需要萨洛蒙大人带着魔法师军团灵活应对——若是首相或摄政派调动私兵反抗,就由你们负责牵制,防止他们干扰典礼现场。”
“臣已经把计划传达给了所有魔法师,大家都已做好准备。”萨洛蒙回答,“现在就看首相和礼部尚书当天会怎么做——是乖乖出席典礼,还是提前调动兵力反抗。”
没错,即便我们的计划再周密,仍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最关键的,就是首相和礼部尚书当天的动向,我们无法完全预判。
因此,我们提前设想了多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针对每种情况都制定了应对策略;而贝尔贝王国的魔法师军团,扮演的就是“机动部队”的角色,无论哪里出现突发状况,都能及时支援,灵活作战。
“我知道这会让你和你的人承受很大压力,但这次,我只能指望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点压力,比起陛下要承担的,根本不值一提。”萨洛蒙摇摇头,随即问道,“不过陛下,您真的确定,要亲自完成加冕仪式,亲手戴上皇冠吗?这期间,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
“当然确定。”
我的任务其实很简单:无论大典当天发生什么,无论遇到多少反抗,我都要亲手戴上那顶皇冠,完成即位仪式——这是我掌控实权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这算不上什么“负担”。为了这一天,我忍了十几年,装了十几年的“傀儡皇帝”,承受了无数委屈和危险,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我可能要亲手面对、甚至除掉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礼部尚书是我的叔公)。
“各位,”我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严肃而坚定,“即位大典,只是我们夺回权力的开始。所以,这次行动,不允许有任何失败……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
所有人齐声回应,声音铿锵有力,没有丝毫犹豫。
——舞台,已经搭好。
接下来,就看我们能否这场“大戏”,演到最后,赢得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