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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6章 枝干凋敝

    “噼里啪啦……”

    八月末,在这本该是稻谷金黄的丰收时节,坐落在河谷平原的押西城,却从粮仓成为了南诏百姓的避难之所。

    数以百计的密林被砍伐焚毁,留下焦黑的空地,使得无数由东向西迁徙而来的南诏百姓获得了暂时休息的地方。

    只是在这些营地里,咳嗽之人不在少数,时不时还能看到有人抬出尸体在营地外不远处焚毁。

    在二十余万人西迁的情况下,高黎贡山的瘴气和疫病并没有放过所有人,而是将其中不少体质较差的人尽数感染。

    一场疫病传出后,每天都有上百人病死营中,就连押西城内的不少贵族官员都在疫病下去世。

    “又死了二百多个。”

    难民的营盘不远处,范脆些拿着手中文册,皱眉与身旁的段宗榜交谈着。

    这位南诏大军将眉头紧锁,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勇将,如今却在无形的疫病面前束手无策。

    段宗榜望向远处的运尸队伍,看着他们将尸体倒入土坑中,以石脂点燃后,不由沉声询问:“这个月到如今,城内外死了多少百姓?”

    “五千多人,其中包括赵清平官的家仆两个,恐怕赵清平自己也……”

    范脆些声音沉重,后面的话没敢细说,但段宗榜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出使洛阳并返回南诏的赵诺眉,原本就已经病倒了一次,后来又在身体还没好的情况下,跟着朝廷西迁到押西城,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十分不易了。

    “某……”段宗榜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两人回头,见是宫中的内侍策马急匆匆赶来,二人脸色微变。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内侍便来到了他们面前,催促道:“二位相公,陛下急召!”

    不敢怠慢,段宗榜与范脆些连忙寻来马匹,急匆匆往押西城内的行宫赶去。

    押西城的规模并不大,哪怕近半年来经过扩修和加筑,如今也不过是个周长五里的小城罢了。

    城内居住着南诏的贵族们,本该十分热闹繁华,可由于疫病流行,此时城内的街道上根本看不到几个行人,整个城池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祐世隆的行宫是原是金齿蛮中某酋长的府邸,简陋得甚至比不上南诏一个普通城池的衙门。

    正因如此,二人几乎没有用太长时间,便已经赶到了祐世隆居住的地方。

    此刻,简陋屋舍内的药味浓重得几乎能将人熏晕,各种草药混合熬煮的气味试图掩盖疾病带来的死亡气息,却只形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

    短短半载时间,曾经弓马娴熟的南诏皇帝祐世隆,此时却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勉强支撑着白色寝衣。

    十步开外,群臣垂首而立,没有人敢于靠近祐世隆,只因疫病实在恐怖。

    “咳咳……”祐世隆的咳嗽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哑的声音仿佛锯木头的声音那般,令人生起鸡皮疙瘩。

    “朕今日感觉好些了,想来再休息几日便能上朝理政了。”

    祐世隆自信满满的说着,但他的情况与虚弱的声音,着实让人无法信任。

    在这其中,脸色苍白的董成上前半步,带头恭贺:“陛下洪福齐天,定能康复。”

    话音落下,他自己却忍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使得四周臣子隐晦的向左右移动,生怕与他一样染病。

    这些场景被祐世隆尽收眼底,他的嘴角扯出苦笑,点头道:“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谈到此处,他话语不由停顿,深吸一口气后才继续说道:“今日召诸卿前来,是要交代些事情。”

    “倘若朕不幸蒙诏主恩召,那便以长子隆舜继位,次子隆贞为骠王。”

    “朝中之事以几位清平官辅助,骠国之事便需要段军将辅佐隆贞,为南诏开拓骠国旧疆。”

    祐世隆目光看向段宗榜,目光带着几分复杂:“段军将可能做到?”

    段宗榜单膝跪地:“臣谨遵陛下圣谕,定然会为南诏收复骠国旧疆!”

    见他应下,祐世隆微微颔首,同时看向范脆些、董成几位清平官:

    “汝等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当辅佐隆舜理政安民。”

    “朕昔年不懂世事,如今体弱方才感受到百姓不易。”

    “朝廷如今西迁至此,四周群狼环伺,绝不能再失民心了。”

    “臣等谨记……”董成等人连忙躬身应下,而祐世隆也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眼神恍惚。

    “早知、早知会这般窝囊地病死榻上,不如在阳苴咩城与高骈死战。”

    “哪怕战败自焚,也能成就一段佳话,让南诏群蛮知道朕不是懦弱之人……”

    这番话让群臣无不恻然,而董成则是强撑病体,劝慰道:“陛下西迁乃为保全南诏血脉,伺机再起,非畏战也。”

    “昔日周古公亶父为避戎狄,迁于岐山下,今日陛下之举,正与古公同!”

    祐世隆似乎被这番话安慰了些许,消瘦的脸上浮现一丝慰藉:“但愿如此,但愿后世之人能明白朕的苦心……”

    他抬起手,正准备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忽然殿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满身尘土的传令官不顾礼仪地冲入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东线急报!高骈大军已至永昌,正分兵三路向西而来!”

    消息如惊雷炸响,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祐世隆更是猛地睁大眼睛,身体前倾,似乎想说什么,但身体发软,差点从榻上滚落在地。

    “陛下!!”

    “朕无碍……”

    左右侍女扶住了他,群臣纷纷惊呼,再也顾不得什么疫病传染,纷纷涌向御榻。

    尽管眼前阵阵发黑,祐世隆仍强撑着一口气,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却急切:

    “永昌、永昌城内还有多少百姓?撤离时可曾焚毁良田粮仓?”

    内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城外塘骑只传递了军情,其余一概不知。”

    “糊涂!!”祐世隆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随即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咳嗽,面色由土黄转为青紫。

    一时间,祐世隆只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眼前彻底一黑,在群臣的惊呼声中向后栽倒。

    “陛下!”

    “快传太医!”

    “药!快拿药来!”

    一时间,行宫内顿时乱作一团,使得本就低丧的南诏更显几分颓势。

    与此同时,汉军也正如南诏塘骑所说的那般,经过几日的苦战,总算是拿下了整个永昌城。

    这座自东汉年间就成为大汉疆域的城池,在脱离汉家三百多年后,终于是重新插上了汉家的旌旗。

    永昌城头,高骈站在“大漢”旌旗下,眺望城外那延绵十余里的稻田,尽管其中有不少稻田遭到焚毁,但与保留下来的那些稻子相比,这点损耗不算什么。

    “好好好!人言永昌偏僻贫苦之地,如今看来言不符实。”

    “光是这永昌城外的耕地便不下二十万亩,这些粮食尽数收获,不仅能让军民饱食,还能接济后方运转而来的民夫!”

    高骈此刻十分高兴,他身后的李阳春、王建、张武等人也是尽数展露笑颜。

    南诏遭受重创,留守永昌的军队不过两万余人,李阳春带着蛮兵势如破竹的攻入永昌的山间平原,迅速攻破永昌城并扑灭了城外的大火。

    得到城外的这些粮食后,起码未来几个月是不用担心粮食不够吃了。

    想到此处,高骈看向身后的李阳春:“此战,汝当为首功。”

    不等李阳春回答,高骈又看向王重任:“令随军五万民夫和五万辅兵将城外粮食抢收,另外令军吏点清城内百姓数量,登籍造册,丈量田亩。”

    “先把粮食抢收,等到十月入冬后再出兵收复永昌全境。”

    “是!”李阳春等人连忙作揖,除三万汉军主力外的五万辅兵、民夫则是开始快速抢收粮食。

    随军的千余军吏则是开始对永昌城内外的百姓登籍造册,少量试图反抗的蛮民被镇压处死,其余安分守己的蛮民则是平安无事。

    半个多月的时间很快过去,随着汉军将粮食收割并存入城内粮仓,军吏们也将图籍和文册交到了高骈面前。

    “八千七百五十七户,四万六千五百二十九口,十九万五千四百一十七亩,共收二十八万六千五十七石二斗三斤。”

    永昌衙门内,高骈等人听着王重任的禀报,脸上不免浮现笑意。

    永昌的百姓,大部分都被祐世隆带往了高黎贡山以西的押西城,所以留下的不算多。

    四万六千多百姓,加上十三万军民,合计不超过十八万人。

    这收获的二十八万石粮食在非战时状态下,足够十八万人吃四个多月了。

    不过高骈不可能不打仗,毕竟他们只是拿下了永昌城,而永昌地界的其他城池还在南诏掌握中。

    想到此处,高骈便开口说道:“我军辅兵、民夫已经足够,且永昌城内大半多为蛮民,恐会生乱。”

    “吾欲将蛮民尽数迁往昆州、曲州,汝等以为如何?”

    云南境内最不缺的就是蛮民,而永昌地域偏僻,又有山川阻隔,不易治理。

    正因如此,将蛮民迁往东部,将土地留下后,日后再迁徙汉民来到西部就容易许多了。

    “末将附议。”

    李阳春用手在案上轻拍,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轻拍。

    见众人同意,高骈露出笑颜,张武也开口道:“我军辅兵民夫足以支撑大军收复永昌全境,不过收复这些地方后,还得有人耕种土地才行。”

    “当务之急,是请朝廷迁徙百姓进入云南,不然我军只能长期依赖蛮兵蛮民作战。”

    “虽说眼下的蛮兵蛮民并未展露任何不妥,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得不防。”

    前唐的教训就在眼前,所以对于张武所说的这些事情,没有人选择反驳,反而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高骈点了点头,表态道:“吾半月前便已经奏表朝廷,眼下只需等待入冬后出兵永昌各处,将各处蛮民土地登籍造册,尽数发往洛阳,便能够让朝廷知道永昌并非贫困之地,只是缺乏汉民开发罢了。”

    表态过后,高骈便与张武、李阳春、王建等人商量起了如何出兵收复永昌境内其余各城。

    由于永昌城已经收复,汉军粮食民夫尽皆充足,因此高骈等人为了保险起见,选择十月下旬再出兵收复各城,尽量减少瘴气疫病对汉军的伤害。

    时间在他们的布置下不断流逝,随着十月下旬到来,汉军兵分多路开始收复永昌各城,而汉军隐藏在南诏中的谍子也给大漢朝廷带来了则好消息。

    南诏王祐世隆因为染上疫病而薨,享年四十二岁,其二十四岁的长子隆舜即位,成为南诏第十二代王。

    隆舜即位后,随即向大汉请降,并愿意以祐世隆第三子隆啰盛为质送往洛阳。

    “准其投降。”

    腊月中旬,随着南诏被彻底赶到高黎贡山以西的地界,刘继隆终于是同意了南诏的投降。

    对此,刚刚结束陇右京察并返回洛阳的刘烈则是朝刘继隆作揖道:“阿耶是想要暂时停战,等云南局势稳定后再彻底讨平南诏?”

    “嗯。”金台上的刘继隆颔首回应,尽管他很想一口气灭亡南诏,但这确实有些困难。

    南诏虽然已经遭受重创,但汉军想要远征并翻越高黎贡山,其难度依旧不小。

    如祐世隆都染上了疫病而死,可想而知这个时代的高黎贡山以西环境有多么恶劣。

    如今云南虽然收复,群蛮也尽皆臣服,但汉人在当地数量并不多。

    过去两年时间里,大汉先后往云南迁徙了三万余口百姓,并在云南解救了曾经被掳掠的七万多口汉人。

    十万汉民数量固然不少,但当地的群蛮数量动辄百万,大汉必须想办法将他们消化,才能继续向西翻越高黎贡山去征服南诏。

    历史上明清加上近现代六百多年才彻底让汉人在高黎贡山以西的诸多河谷站稳脚跟,大汉的科技虽然领先这个时代的群蛮,但没有足够的汉人去当地生活,这种扩张就只是种假象。

    “传令高骈,尽快做到自给自足,此外将乌蛮、白蛮尽数迁往山南东道、河南道。”

    “令户部和吏部拿个章程出来,看看怎么安置这几十万乌蛮和白蛮。”

    “只要把这些乌蛮和白蛮迁往中原,后续再迁徙汉家百姓进入云南,那便容易许多了。”

    乌蛮与白蛮是南诏的主要民族,也是此前南诏压榨群蛮的主要民族。

    大汉若只是迁徙他们,那云南的其余群蛮不仅不会反对,反而会十分支持。

    不过为了安抚他们,还是得让出少许利益,不然不利于汉民迁入。

    只要日后汉民迁徙足够,成为云南的主体民族,届时再将群蛮“改土归流”就容易许多了。

    毕竟高黎贡山以西、哀牢山以南的广袤未开发地界,着实不太适合这个时代的汉民。

    想到此处,刘继隆目光看向刘烈:“说说吧,诸道京察结果如何?”

    刘烈闻言,早有腹稿的对刘继隆作揖道:

    “此次京察持续一载,查出勋臣十八家,正五品以上官员一百八十九人,正五品以下有品秩者三千四百二十五人,未有品秩的流外白直、佐吏一万二千五百五十七人。”

    “若是算上此前京畿道所查结果,此次朝廷新增隐匿田亩五万七千六百余顷,抄获金银钱帛及古董字画、别墅宅院等物,折色九百二十万六千余贯。”

    “若依《大汉律》论罪,此一万六千余官吏所牵连三服,计人口三十七万七千余口。”

    京察结果出来了,八道共查出如此多的贪官污吏和不法勋贵,更是牵连近三十八万人。

    看似不多,但这只是北方八道,南方除去云南还有九道,能牵连的人将更多。

    “这三十八万人,论罪发配北庭、大宁、辽东等处。”

    刘继隆开口便定下了这三十八万人的去处,同时看向刘烈说道:“北方还有河南道尚未处理,只是眼下这点人口,还不足以稳固辽东与大宁。”

    “是……”刘烈清楚,自家阿耶不满意自己牵连的人太少,心中暗暗叫苦。

    北方八道人口至今不过一千八百万百姓,牵连出三十八万百姓已经不少了,但自家阿耶却依旧不满意。

    剩下合适迁往大宁、辽东的只剩下河南道,河南道至今人口恢复不过六百余万口,再怎么牵连,恐怕也很难牵连出太多人口,只能伤及无辜了。

    “汝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京察便由汝坐镇洛阳,派遣下面的官员去做便是。”

    “太子妃刚刚恢复身体,皇孙朕已经看过了,十分健康,乳名叫做菩萨郎,名字由汝自己取。”

    “今岁科举有不少干才,汝可自行挑选,明岁先对剑南、黔中、山南东西两道及河南、淮南京察。”

    “江南东西两道和岭南道留到最后再查,所查人口尽数迁徙云南或辽东、大宁、安南等处。”

    刘继隆吩咐着明年需要刘烈做的事情,已经习惯了的刘烈点头应下,最后见刘继隆没有什么吩咐,他便抬手作揖,准备后退离开贞观殿。

    见他公事公办,刘继隆叹了口气,吩咐道:“好好注意身体,近来多休息些。”

    刘烈闻言,心里不由触动,但想到自家阿耶让自己担的那些差事,他这份触动便被压了下去。

    “儿臣谨遵圣谕,谨退……”

    他缓缓退出了贞观殿,刘继隆看着他离去,心中不是滋味,但也没有苛责对方,毕竟是自己把他逼成这样的。

    思绪间,他低下头继续处理奏表,而刘烈则是返回了东宫,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刘烈。

    “殿下……”

    “回来的急切,先去寻阿耶,禀报京察的事情去了。”

    刘烈看着比起曾经多了丝风韵的张妙音,随后向下看去,这才见到了已经八个多月大的菩萨郎。

    “这是殿下之子,陛下取乳名为菩萨郎,说将名字留给殿下取。”

    “便叫刘灏吧。”刘烈返程路上便已经想好了名字,张妙音点头应下,令人取来纸币,请刘烈写下名字后,便让人前往了宗人府,将刘灏的名字记载在玉碟上。

    做完这些事情后,刘烈才与张妙音坐下说道:“这次京察,牵连了快三十八万人,但阿耶似乎觉得牵连太少了。”

    “明岁某坐镇洛阳,届时恐怕得让几位先生多操劳费心,将牵连之人增多些。”

    “几位先生家中,汝多送去些赏赐,此外也可趁此次机会,将几位先生拔擢些品秩了。”

    张妙音听后点了点头:“几位先生毕竟是朝廷开科第一批的进士,如今的官职确实有些配不上他们的地位了。”

    “不若将其擢升为正五品上下的官职,妾身再令人从东宫拨些赏赐去其府中?”

    “嗯……”刘烈颔首,毕竟大汉承袭唐制,官职品秩的含权量还是很高的。

    更何况后续最少还有两次京察,等京察彻底结束,自己就能将他们拔擢到正四品的官职了。

    算算时间,几人高中进士到京察结束,满打满算也就六年左右,六年成为正四品官员,这晋升速度少有,四人也该满意了。

    这般想着,刘烈开始专心逗弄刘灏,而朝廷针对北方的京察也在时间推移下缓缓收尾。

    随着年关将至,拔擢的旨意也不断从南衙发出,跟着刘烈京察的那六千多官吏尽皆得到了拔擢。

    他们中不少人被委任成为地方州县官员,少部分被选入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六科之中当差。

    刘烈从今年的进士中挑选了不少干才,又将临州大学下乡从军为吏归来的两千多人尽收麾下,最后才从今年毕业的官学学子中挑选了不少干吏。

    在“噼里啪啦”的新年爆竹声下,由八百余名官员带队,五千多吏员随从,并有北衙六军护卫的京察队伍于元宵节后继续开始京察。

    剑南道、山南东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河南道、淮南道等六道成为京察对象,六道有司官吏人人自危。

    曾经那些反对的声音,因为京察的缘故消失大半,余下的尽数化作鸵鸟,纷纷低调谦虚的接受京察。

    手段高明者,早已将自己的身后清扫了个干净,京察自然牵扯不出什么事情。

    但绝大部分官员的手段并没有那么高明,因此他们的下场基本都是被京察官吏带着北衙六军从衙门、府中抓出,塞入马车后关入州狱之中。

    在朝廷京察的时候,东畿、河南、淮南等地爆发了严重的水灾,即便朝廷已经在这么多年中,在中原各州县修建了无数的河渠堰堤,但人力在天灾面前确实弱小的可怜。

    四个州,十二个县遭遇洪水,其中也包括了洛阳城。

    两个月的大雨让黄河涨水漫出堤坝,就连横穿洛阳城的伊水都涨水二丈,从河道漫到了街道上,水深尺许。

    若非刘继隆早就令人加固加高过伊水河堤,恐怕伊水能将整个洛阳城都吞没,百姓只能躲在屋顶求救,而不是现在从容的蹚水赶路。

    紫薇城应天门楼前,刘继隆远眺被伊水淹没的洛阳城,面无表情的对身后的崔恕吩咐道:

    “洪涝过后,必然会有瘟疫蔓延,需要小心防备瘟疫。”

    “此外,伊水河堤再修高五尺。”

    “臣领旨。”崔恕连忙应下,而刘继隆则是将目光看向他身后,皱眉道:“郑相公与萧相公呢?”

    “二位相公病重,恐怕……”

    崔恕还未开口,他身后的张瑛便迫不及待的率先开口,刘继隆目光瞥向他,他这才赶紧闭上嘴。

    刘继隆将目光重新投向崔恕,崔恕躬身道:“二位相公身体抱恙,太医已经去为二位相公诊治了。”

    “此外,荥阳郡王今日病重,太医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荥阳郡王自己挺过此关。”

    崔恕无疑给刘继隆带来了则不好的消息,郑畋、萧溝倒下,荥阳郡王李商隐病重……

    一时间,南衙之中能被依仗的只剩下了崔恕,而崔恕能力虽然不出众,但凭借资历,南衙之中确实无人能够撼动其地位。

    “朕知道了。”

    刘继隆并未多说,只是看了眼崔恕,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紫薇城外的景象。

    半响过后,他返回了贞观殿休息,而涌入城内的污水也随着大雨渐渐停下而消退。

    洪水过后,洛阳城内的街道里堆积了厚达数寸的泥土,南衙下令将这些泥土铲走,撒上生石灰并严苛要求洛阳百姓戴上粗布缝制的口罩。

    在严苛的要求下,洛阳并未爆发疫病,但郑州、蔡州、宋州等邻近运河的地方还是爆发了规模不小的瘟疫。

    尽管瘟疫被很快控制住,但因为疫病而死的百姓却数量不少。

    随着洛阳城被清理干净,刘继隆便带着刘烈前往了荥阳郡王府,也见到了彼时已经七十三岁的李商隐。

    七十三岁的他,耳朵似乎已经不灵光了,因此见到刘继隆到来时,他仿佛自说自话的对刘继隆行礼作揖。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不必行礼。”

    “陛下,阿耶耳背,听不清陛下所说的话,请陛下恕罪。”

    李衮师向刘继隆解释着,而刘继隆则是面色复杂的看向李商隐。

    他此时戴着老花镜,身形佝偻枯瘦,时不时抬头看向自己。

    “平身!”

    刘继隆拔高声音,李商隐这才听清了刘继隆的话,在李衮师搀扶下起身。

    刘继隆示意他坐下,而李衮师之子李景阳则是为刘继隆搬来椅子。

    眼见刘继隆坐下,李商隐才坐回到了榻上,呼吸声很大却不自知。

    “都老了……”

    瞧着李商隐这般模样,刘继隆心里忍不住叹气,同时又想到了河西。

    若是自己继续拖延,是否自己日后也无法回到河西呢?

    想到此处,刘继隆不免有些恍惚,而李商隐则是好似咆哮般开口道:

    “陛下,臣老矣,恐不久于人世。”

    “勿要如此说。”刘继隆只能拔高声音与他交谈。

    李商隐摇摇头:“臣得以追随陛下三十载,开创大汉功业,高寿七十有三,早已没有任何遗憾。”

    “若非陛下,臣恐怕只能在东川抑郁而终,陛下不必替臣感到惋惜。”

    见他这么说,刘继隆不免有些沉默,而李商隐则是依旧说道:

    “若是臣离世,还望陛下勿要伤心,准许臣葬入邙山帝陵。”

    “会的。”刘继隆知道李商隐的心愿后,便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与他说起了曾经的事情。

    “义山,还记得昔年陇右治理之功吗?”

    “自然……自然记得!”

    见刘继隆提及陇右往事,李商隐深陷的眼窝中仿佛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座下的被褥,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亢奋:

    “陇右之地草肥水美,但水利堰堤皆因吐蕃不善治理而废弃。”

    “臣当年奉陛下之令,担任凉州刺史的同时,率军民数万,开千顷荒田,修渠三十里,堰堤十二座。”

    “当时许多臣工觉得臣名不副实,是臣住在衙署,亲自下乡,才让诸多臣工承认了臣。”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曾经在凉州的功业,语速急切,仿佛要将毕生最扎实的功业尽数掏出来。

    “臣还记得,当年麦熟之时,百姓箪食壶浆,与臣在草棚共饮,每每想起这些事情,臣都羞愧于早年浮躁。”

    “若是能在陛下起于微末时投靠,陛下东进之旅兴许会更为顺利,也不会拖得那么迟……”

    他将往事细节如数家珍的说了出来,半个时辰的光景就在这混杂着自豪与病气的叙述中流淌而过。

    最终他似乎是耗尽了气力,咳嗽一阵后便在李景阳的搀扶中靠在了榻上,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陛下,臣……”

    他还想再说什么,刘继隆却摇了摇头,起身为他掖好被角,声音沉缓而有力:“义山之功,于国于民,朕与天下,皆不敢忘。”

    “汝且好生静养,勿再劳神,朕等义山康复后,与义山汝一同返回河西。”

    他的安抚声,仿佛有什么别样的作用,使得李商隐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见他彻底闭上眼睛,刘继隆这才拖着沉重地脚步,走出了充满病榻气息的卧房。

    “陛下……”

    门外,太医正躬身屏息等候,额角尽是细密的冷汗。

    “汝不必内疚,如实道来便是。”

    刘继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实质般压在太医身上。

    太医见他询问,只能硬着头皮,声音发颤的回应道:“陛下,李相病入膏肓,五脏皆衰,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臣虽然手段百出,却也无法救治,李相身体只在朝夕之间,全看、全看李相自身意志,还能撑多久了……”

    太医话音落下,跟着刘继隆走出的李衮师与李景阳面露哀色。

    刘继隆站在原地沉默,周遭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良久之后,他缓缓看向旁边垂首侍立、面带悲戚的李衮师和李景阳,声音发干道:“汝二人,好生照料义山。”

    “若有任何事情,可直接持玉牌入宫,奏表于朕。”

    他话音落下,刘烈则是递出了一块玉牌,由李衮师双手接下。

    “臣谨遵圣谕……”李衮师与李景阳这对父子哽咽应下。

    刘继隆则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王府,登上了候驾多时的车舆。

    刘烈紧随其后,并示意銮驾起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车厢内一片沉寂,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刘烈偷眼觑看自家阿耶,只见他面沉如水,目光投向窗外,却并无焦点,显然是沉湎于与李商隐过往的回忆与即将逝去挚友的哀伤之中。

    沉吟良久,刘烈觉得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需让自家阿耶从伤感中略略抽离,便斟酌着开口,禀报起政务:

    “阿耶,南边诸道京察已有四月时间之多,期间虽有零星世家豪强倚仗坞堡私兵作乱,然皆已被各地有司迅速派兵镇压,未成气候。”

    提到此处,他稍微顿了顿,余光见到自家阿耶目光微转,这才继续道:

    “仅剑南、山南东、山南西三道,查实贪腐渎职、勾结地方之官员,便已逾千人之数。”

    “其下协助枉法、鱼肉乡里的白直、胥吏、佐官等从犯,数量更是数倍于此。”

    “儿臣以为,若能将此辈罪徒及其家眷,尽数发配云南边陲,充作开拓之劳役,纵然十中存五,甚至仅存三四,亦足可在哀牢山以北、高黎贡山以东之地,筑城屯田,设立州县。”

    “有此数十万“罪民”为根基,朝廷于云南之根基,便可彻底稳固,再无反复之忧。”

    刘继隆静静地听着,见他说完,这才缓缓颔首,声音略带疲惫:“朕知晓了。”

    “此事依此前所议,交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司核定,由汝督办便是。”

    语毕,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与回忆之中。

    两刻钟后,随着车舆进入紫薇城,行驶来到东宫停下的时候,刘继隆则是在刘烈下车时开口道:

    “明岁开春后,朕欲西巡河西,届时由汝监国,汝早做准备。”

    刘烈愣了愣,尽管他现在能处理朝政,但他始终只是太子,而非监国。

    自家阿耶开口让自己监国,这说明自己的地位终于稳固了,想到此处刘烈不由欣喜。

    “儿臣谨记,阿耶还请早些休息,勿要太过牵挂荥阳郡王。”

    他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而车舆则是在他行礼过后直接驶离了东宫门口。

    刘烈激动的快步往东宫走去,而刘继隆也向着寝宫返回。

    他回到寝宫后还未洗漱,便见赵英急匆匆走入了殿内,心里顿时升起了不安。

    “陛下……”

    赵英面色犹豫的来到刘继隆面前,见刘继隆沉默看着他,他只能顶着压力开口道:“两刻钟前,荥阳郡王薨了……”

    “……”尽管已经预料到,可当事情真的发生后,刘继隆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从那种情绪中走出,点头道:“朕知道了,追封义山为郑王,以亲王礼葬于邙山帝陵。”

    “其子李衮师袭荥阳郡王爵,加太子太保,赐金银玉器各五十。”

    “是……”赵英恭敬应下,刘继隆则是见状吩咐道:“准备准备,明年开春后,朕欲西巡河西,汝早些准备,但告诉有司诸州县,不可铺张浪费,所用之物参考山丹旧居即可。”

    “臣遵旨。”赵英没想到自家陛下竟然要返回河西,他听后有些担心,又有些高兴。

    他担心西巡艰苦,自家陛下身体承受不住,又高兴于自己可以随驾前往河西,看看自家阿兄与耶娘的坟墓。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他恭恭敬敬的退出了贞观殿,而刘继隆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贞观殿金台上的那幅舆图。

    舆图上的大汉,囊括整个西域,大半个辽东和两三成的朝鲜。

    虽然只有六七百万平方公里,但这广袤的疆域却都是实打实通过移民实土而控制的疆域。

    自己边打边治十三年,方才开创如此疆域,接下来若是能够继续开拓疆域则最好,若是没有好的机会,那便巩固下如今的疆域也无不可。

    哪怕他想打出个历朝历代版图交叠的庞大疆域,可大汉的底蕴终究太薄了,四千多万百姓,能牢牢控制住眼下的疆域便已经是幸事了。

    想到此处,刘继隆将目光投向了舆图的西北方向,他顺着临州看向兰州,再看向凉州、甘州、肃州、瓜州……

    这些是他的来时路,而他现在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若是可以,能再见到张淮深自然是更好的,如若不然,以后恐怕真的无法见到了。

    收回目光,刘继隆走向了寝宫休息,只留下了正殿的烛火在不断飘零,照耀着那庞大舆图上的大汉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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