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长安城头积雪未消。
一队青盖马车碾过朱雀大街的薄冰,在雍凉总督府前缓缓停驻。
诸葛亮掀帘而出,白狐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仰首望向巍峨门楼,呵出的白气瞬息消散在凛冽空气中。
关中久经战乱,连总督府门前的石狮都残了一足,斑驳处露出灰白的底色。
“李刺史可到了?”
诸葛亮问得简截。
侍从躬身答:
“已在二堂候着。”
诸葛亮一到任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凉州刺史李严。
此人既是自己在荆州的故吏,又是马超走后当地的一把手。
如今一把手召见二把手,自然是释放一个政治信号。
李严见诸葛亮进得堂来,急忙起身行礼。
八年未见,诸葛亮清癯更胜往昔,唯有一双眸子仍如寒星般湛然有神。
“卑职参见都督。”
李严拜伏于地,声音里带着几分故人重逢的颤动。
诸葛亮亲手扶起:
“……正方不必多礼。”
“关中苦寒,卿在此驻守数载,辛苦了。”
二人分宾主坐定,侍从奉上热醪。
诸葛亮不饮,只将手拢在杯上取暖:
“某此番奉旨督雍凉,首在屯田。”
“家连年用兵,粮秣不继。”
“关中纵屯重兵,若无自给之策,终是徒劳。”
李严神色一凛:
“……都督明鉴。”
“自建安以来,关中户口减半,良田多荒。”
“况中原大战时,曹贼从此处强迁走许多人口。”
“去岁虽试行军屯,所得不过杯水车薪耳。”
“某欲大兴军屯,使兵士战时为兵,闲时为农。”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图,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渭水两岸沃野千里,若开渠引水,可复郑国渠旧观。”
“三年之内,必使雍凉粮草自足。”
李严趋前看图,但见图上水道纵横,屯田区划井然有序,不由得惊叹:
“都督深谋远虑,卑职敢不竭诚效力!”
诸葛亮微微颔首:
“明日即颁屯田令,军中除戍守操练者,皆须参与农事。”
“另募流民,计口授田,免三年赋税。”
诸葛亮是典型的行动派,一到任就直接点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且有了治理交州八年的内政经验,如今诸葛亮治关中已经是手拿把掐,相当熟稔。
正言语间,忽闻堂外喧哗。
侍从来报:马超旧部庞德、马岱求见。
诸葛亮眉峰微动,道一声,“请。”
但见两名武将风尘仆仆而入,甲胄上犹带寒霜。
庞德当先拜倒:
“末将等闻都督至,特来请罪!”
诸葛亮默然片刻,方道:
“将军何罪之有?”
马岱叩首道:
“去岁军中粮匮,末将等擅自取用民粮。”
“虽已偿还,终是违了军纪。”
庞德、马岱皆是马超旧部,但只有马超本人被召回了京城。
其旧部仍留在关中听用。
马超作战虽然勇猛,但整饬军纪方面却相当一般。
且其手下人多是汉羌混杂,素质良莠不齐。
故而,马超在时,多对手下人有纵容。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听说朝廷派来了一新的长官,庞德、马岱亦不敢怠慢。
主动前来拜谒。
既是请罪,也是试探。
诸葛亮令二人起身,沉吟半晌,徐徐道:
“马孟起在时,军纪弛废,此非汝等之过。”
“然自今日始,雍凉军政当焕然一新。”
随即唤主簿取来功过簿,将往日未及封赏的将士一一补录。
有过失者,亦酌情惩处。
至庞德、马岱时,诸葛亮又道:
“二位将军镇守西陲有功,各赏金百斤。”
“然擅取民粮,当罚俸半年,可心服?”
庞德、马岱相视愕然,继而拜服:
“都督赏罚分明,末将心服口服!”
不过旬日,诸葛亮颁下新政——
官吏考绩以垦田、治安为要;
军中实行分班轮屯;
又设检举箱于四门,许民投书言事。
不过两月,雍凉气象果然一新。
或有老吏私语:
“诸葛公明察秋毫,真可谓吏不容奸,人怀自厉。”
转年开春,渭水两岸尽是屯田兵士。
诸葛亮亲至田间,教兵民制作龙骨水车,又引进交州发掘的稻种。
是岁关中风调雨顺,夏麦丰收在望。
消息传至洛阳,朝廷上下皆喜。
然消息亦传至成都,魏国丞相司马懿闻之,忧形于色。
是夜,司马懿召心腹邓艾、张嶷密议。
“诸葛亮才识过人,齐国所倚重也。”
司马懿将密报掷于案上,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在关中屯田,若站稳脚跟,则陇右粮草无忧。”
“届时我大魏再想北伐可就难了。”
微微一顿,司马懿又道:
“今诸葛亮立足未稳,若不击之,待其根深蒂固,则悔之晚矣。”
“吾已得大王密旨,许我便宜行事。”
随即传令:“点兵三万,兵出散关,直取陈仓!”
魏军昼夜兼程,不过十日已至散关。
守关汉将王双见魏兵势大,急闭关门,飞马报往长安。
诸葛亮得报时,正在督造连弩。
他览毕军报,神色如常,只对左右笑道:
“司马仲达来得正好。”
随即传令:
“命马岱率精兵五千增援陈仓,王双据关死守,不可出战。”
又唤李严至:
“可将熟了的粮食,尽速收割,悉数运入城中。”
“渭南屯田区实行清野,勿资敌粮。”
李严谏道:
“都督,渭南屯田乃我军心血,方有起色,岂可自毁?”
诸葛亮正色道: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司马懿此来,意在毁我屯田。”
“若固守田亩,正堕其计。”
“今暂避其锋,待其粮尽,必自退矣。”
果然司马懿兵临陈仓,见汉军守备森严。
城周田野皆空,无处就食。
魏军远来,粮草不继。
攻城十余日不克,士气渐沮。
这日,司马懿登高观城,见陈仓城上汉军旌旗严整。
城外田野虽空,远处渭水两岸渠堰纵横,显见屯田已成规模,不觉叹道:
“诸葛亮真天下奇才!”
“不过半载,竟使关中复现生机。”
“若假以时日,必成吾心腹大患。”
邓艾在侧,献策道:
“……丞相勿忧。”
“某观其水道布置,已有破之之策。”
司马懿挑眉,问:
“士载有何高见?”
邓艾指画道:
“齐军屯田皆赖渭水。”
“若上游筑坝断水,则其屯田不攻自破。”
“待其渠堰干涸,我再决坝放水,又可水淹齐军。”
司马懿颔首,喜道:
“……此计大妙。”
“然需长期经营,非旦夕可成。”
“今我军粮将尽,不如暂退,来日再图。”
此次出兵,本就是司马懿的一次试探。
他就是想趁诸葛亮刚到关中,还没立稳脚跟,威服人望之际,看能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诸葛亮远比他想象的要稳。
就连渭南的田亩说毁就毁,其操作之稳妥,远超乎司马懿的想象。
而司马懿此役也并未做好长久作战的打算。
既然“偷鸡”未能成功,索性退去,来年再作打算。
正当魏军准备退兵之际,
忽见陈仓城门洞开,一队汉军簇拥着素衣葛巾的诸葛亮出得城来。
司马懿大惊,急令全军戒备。
却见诸葛亮单骑至两军阵前,朗声道:
“仲达远来,何故匆匆而去?”
“不如入城一叙,亮已备薄酒。”
司马懿亦单骑出阵,扬鞭笑道:
“……孔明好意心领。”
“然观君屯田之策,实令某叹服。”
“他日必当再来请教。”
诸葛亮微微一笑:
“关中地广人稀,亮不过效仿文景之策,寓兵于农。”
“今岁渭南屯田将得粮五十万斛,足供三万军一年之需。”
“来年若得扩展至陇西,则十万大军可常驻关中矣。”
司马懿闻言色变,心知诸葛亮是故意透露虚实。
只道是有意虚张声势,吓唬自己。
可若其所言是真,则汉军在关中将再无粮草之忧。
那将会成为司马懿的北伐噩梦。
诸葛亮忽又正色道:
“……然兵者凶器,圣人所慎也。”
“亮屯田关中,非为攻战,实欲使百姓安居,士卒饱暖。”
“若魏国愿各守疆界,使生民免于涂炭,岂不善哉?”
司马懿默然良久,方道:
“孔明仁心,某已知之。”
“然各为其主,事不由己。”
说罢拱手作别,“来日战场相见,再领教高明。”
司马懿也是政场老手了,一眼便识破诸葛亮的心思。
诸葛亮以大义为名,指责司马懿乱兴兵戈,涂炭生灵。
实际上就是因为诸葛亮初来乍到,根本没在关中立稳脚跟。
所以不止是司马懿没有作好此役长久作战的准备,诸葛亮其实也没打算现在就跟司马懿全面交战。
两人此次,都只是对对方的一次试探。
只不过政治人物之间,通过这场对话,让双方都能够体面的退场罢了。
是夜,魏军拔营退去。
诸葛亮登城望远,见魏军火把如长龙渐次远去,乃对左右叹道:
“司马懿知进退,真俊杰也。”
“然其必复来,诸君不可懈怠。”
随后,诸葛亮又带着李严巡视新垦的屯田。
麦浪翻滚,一望无际。
李严喜道:
“今岁若无大灾,丰收已成定局。”
“都督之策,虽萧何复生不能过也。”
诸葛亮遥望西天流云,喃喃道:
“粮草虽足,人心未附。”
“雍凉地广人稀,非十年生聚不能恢复元气。”
“况司马懿来年必举国而来,我以关中之地相抗,未可轻视也。”
李严一怔,问道:
“即便兵威有挫,不还有朝廷支援吗?”
诸葛亮望他一眼,笑道:
“朝廷岂能在边境常年屯驻重兵?”
“永和年间,朝廷为平羌乱,耗资八十亿钱。”
“如此巨费,任何国家也经受不起。”
“何况如今朝廷正在征伐吴国,待灭吴之后,也需在那里留有重兵,以稳定统治。”
李严听完诸葛亮的陈述,自觉压力山大。
只能也无奈地感慨一句:
“但愿早日灭吴,使朝廷多关注咱们西边儿战事吧。”
毫无疑问,江南战事分走了朝廷绝大部分注意力。
朝廷无论是资源还是人手,都大规模地往江南倾斜。
雍凉地区本就贫瘠,除了军务外,实在没什么值得朝廷注意的。
倒是逐渐发展起来的江南地区,让朝中很多权贵意识到了一个吃肉喝汤的大好机会。
“快了,很快就到了。”
诸葛亮轻摇羽扇,微微笑道。
……
章武九年,春。
长江北岸旌旗蔽日,连营百里。
汉征南将军陈登独立高台,远眺江面。
江风猎猎,吹动他玄色的战袍,却吹不散眉间凝重。
“……将军,各军已集结完毕。”
副将呈上兵册。
“河北军张郃、河南军高顺、青徐军臧霸、荆州军黄忠、淮南军本部,共计二十万众。”
善!
陈登微微颔首,目光仍锁在滔滔江水之上。
“朝廷犒赏的牛羊可还有剩余?”
“尚余千来头。”
“全部宰杀,令将士饱餐。”
陈登顿了顿。
“将酒也分下去,每人一碗。”
副将愕然,有些迟疑地劝道:
“将军,明日大战,饮酒恐会误事。”
“寒冬方过,江水犹寒。”
陈登转身,目光如电,“让将士们暖暖身子吧。”
是夜,
北岸火把如星,烤肉香气弥漫全军。
将士们围坐篝火旁,大块吃肉,碗中浊酒荡漾着火光。
酒至半酣,陈登登台击鼓。
鼓声震天,万众肃然。
“将士们!”
陈登声如洪钟,“去岁寒冬,粮草不继,尔等忍饥受冻,某皆知之。”
“今春汛将至,天赐良机。”
“正当渡江诛逆,复我河山!”
台下寂静片刻,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诛吴贼!收河山!!”
陈登抬手压下喧哗,继续说道:
“大丈夫立世,所求不过拜将封侯,荣妻荫子。”
“今功名已在眼前,唯看诸位敢取否?”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此去或马革裹尸,尔等敢否?”
“敢!敢!敢!”
二十万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陈登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的面孔,缓缓道:
“既如此,饱食整装。”
“待明日汛至,全军渡江!!”
当汉军备战之时,江南吴营却是一片惶然。
吴军主帅孙韶望着军报,手指微颤。
帐帘掀动,朱然疾步入内:
“都督,各地民变愈烈,若再调兵平叛,恐生大乱!”
孙韶掷下军报,叹道:
“汉军二十万陈兵北岸,明日便要渡江。”
“此时不平叛则失民心,不分兵则难御敌,如之奈何?”
朱然趋前低声道:
“去岁为筹军粮,强征民粮,已失民心。”
“今若再弃平叛,江南恐非我有。”
孙韶猛然起身:
“江北之敌,明日即至。”
“若江防失守,纵有江南,复有何用?”
随即下令,“即刻调回所有平叛兵马,加强江防。”
“沿江烽燧加倍,所有战船集结夏口。”
朱然欲言又止,终是领命而去。
是夜,长江两岸,两军皆彻夜未眠。
北岸汉军整备舟楫,检查弓弩。
南岸吴军加固工事,布置防线。
比及黎明时分,春汛如期而至。
江水暴涨,波涛汹涌,如万马奔腾。
陈登亲临江边,见江水湍急,不禁仰天大笑:
“天助我也!”
“汛水虽险,正可顺流直下,速抵南岸!”
左右将领皆面露忧色。
参军谏道:“将军,水势过急,舟楫恐难控制。”
陈登执鞭指江,厉喝道:
“昔日光武渡滹沱,水坚如石。”
“今日某渡长江,岂畏波涛?速传令五军齐发!”
“休得怠慢,违令者斩!”
霎时间,北岸鼓角震天。
张郃率河北军为左翼,高顺领河南军为右翼。
臧霸青徐军迂回上游,黄忠荆州军为后翼。
陈登自领淮南军,直扑濡须口。
千帆竞渡,如离弦之箭。
孙韶早在南岸严阵以待,见汉军来势,急令吴军水师出击。
两军在江心相遇,顿时箭如飞蝗。
陈登立于楼船之上,见吴军战船灵活,遂下令:
“连舟结阵,以稳制快!”
汉军以大船相连,结成水上堡垒。
吴军虽勇,却难撼动。
孙韶见状,亲率精锐冲阵。
吴军士卒皆选善泅者,跃上汉船厮杀。
一时间,
江面上刀光剑影,血染波涛。
陈登在楼船上观战,见双方精锐互搏,伤亡相当,乃对左右道:
“……吴军果有豪勇之士。”
“然彼以饥馑之师,抗我饱食之卒,岂能久持?”
果不出陈元龙所料,
约莫战至一个时辰,吴军锐气渐衰。
汉军因去冬饱食牛羊肉,体力充沛,越战越勇。
不少吴军力竭落水,在冰冷江中挣扎沉没。
孙韶见前锋尽殁,急令后退:
“速退南岸,凭岸固守!”
由于在第二轮交锋上很快就败下阵来,不少人落入水中淹死、冻死。
汉军趁着胜利,继续往前推进战线。
吴军上下人心离散,士气低迷,不断向后退。
孙韶眼看汉军势不可挡,这才不得不下令吴军退回南岸。
想在岸上摆下阵型,阻止汉军登陆。
然而,
吴军败退途中,许多被强征的士卒纷纷跳船逃生。
孙韶大怒,令亲兵斩杀逃兵,方才勉强稳住阵脚。
及至南岸,吴军仓促列阵。
然军心已乱,士卒窃窃私语,皆有惧色。
显然,因为此次临阵叛乱。
吴军又错过了组织防御汉军登陆的机会。
一步错,步步错。
战阵之上,是不容许犯一丝一毫错误的。
而机会也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陈登在船上见吴军阵型散乱,立即下令:
“投石机准备,猛击岸上!”
汉军大船上的投石机齐发,巨石如雨点般砸向南岸。
吴军无处躲避,死伤惨重。
“登陆!”
陈登挥剑下令。
汉军乘势登陆,如潮水般涌上南岸。
吴军本已士气低迷,见汉军势不可挡,纷纷溃逃。
孙韶连斩数人,仍不能止住败势,只得随败军后退。
汉军将领张郃驰至陈登面前:
“将军,吴军已溃,请许末将率铁骑追击,必擒孙韶!”
众将皆请战,声如雷动。
陈登却摇头:
“不可!”
“我军方登陆,立足未稳。”
“二十万大军渡江,首尾不能相顾。”
“若贪功冒进,恐为所乘。”
遂传令各部:
“整军列阵,清点人数,巩固滩头。”
“违令擅进者斩!”
至暮色降临,汉军已完全控制濡须口南岸。
江面上舟楫往来,陆续运送后续部队登陆。
陈登登高望远,见江南大地暮霭沉沉,对左右叹道:
“今日虽胜,然江南民心未附。”
“孙韶虽败,吴地山川险阻仍在。”
“诸君不可轻敌。”
是夜,
汉军扎营江岸,灯火连绵数十里。
吴军败退三十里,方收拢残兵。
孙韶清点人马,损失三成有余,且粮草器械尽失。
部将建议:
“不如退守建业,凭城固守。”
孙韶喟然叹道:
“江防已失,建业难守。”
“为今之计,唯有据险而守,待齐军粮尽。”
“或可有转败为胜之机。”
忽探马来报:
汉军并未追击,只在江岸扎营。
孙韶闻言愕然,又是一声叹:
“陈登不追,真名将也。”
“吾不如之甚矣。”
此时陈登正在营中巡视,见士卒疲惫,特令加餐。
又亲至伤兵营抚慰,至三更方歇。
参军问道:
“将军明日进军否?”
陈登摇了摇头:
“取胜已是定局,何必急于求成?”
“待臧霸夺取上游,黄忠控制芜湖,再进军不迟。”
“用兵之道,当如春汛,蓄势而发。”
长江夜潮声声,仿佛在回应着这位征南将军的韬略。
南北两岸,两支军队都在重整旗鼓,准备着下一场更加惨烈的较量。
……
话分两头,
建业城内,吕府深院。
细雨敲打着青瓦,檐下水滴连珠成线。
厅堂内却暖意融融,炭盆中银骨炭烧得正旺,映得四壁生辉。
吕壹举杯笑道:
“前线士卒今冬连肉味都不曾闻得,蒋兄却能在此品尝江南时鲜。”
“真可谓是福泽深厚啊。”
蒋干笑眯眯地夹起一筷鲥鱼:
“……全赖吕兄盛情。”
“此鱼当真是‘扬子江头第一鲜’。”
细细咀嚼后,忽叹道,“可惜啊可惜。”
吕壹挑眉,连忙问:
“蒋兄何出此言?”
“如此美味,若他日战火延及,恐再难尝到了。”
蒋干似不经意道,目光却瞥向吕壹。
吕壹手中酒杯微微一颤,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问道:
“听闻汉军已在北岸集结,当真准备要渡江了?”
蒋干拈须微笑:
“朝廷天兵,吊民伐罪。”
“若吴主能识时务,开城迎降,则可免生灵涂炭。”
他忽向前倾身,“吕兄在朝中素有贤名。”
“若能使吴主醒悟,岂非大功一件?”
吕壹干笑两声,叹气道:
“某虽得吴王信任,然军国大事,非某所能左右。”
“吕兄过谦了。”
蒋干笑容渐深,“罢陆逊,逐顾雍,克军饷,激民变——”
“这些岂是常人所能为?”
吕壹脸色骤变,手中竹箸落地。
“蒋兄好快的消息,怎知此事尽是吾所为?”
“朝廷岂不知忠臣之功?”
蒋干拍了拍手,侍从呈上一个锦盒。
“此乃首相亲笔手书,许吕兄渡江之后。”
“封会稽侯,食邑三千户。”
吕壹打开锦盒,见绢书上盖着大汉丞相印绶,手不禁微微发抖。
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李相爷,竟然亲笔回复我了!
我得到了他老人家的亲笔书信!
吕壹内心大为感动,感慨这些时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吕兄放心。”
蒋干的话还在继续,他从容说道:
“陈征南二十万大军如不出意外,应当已破了濡须口,孙韶败退百里。”
“此刻消息可能已在路上了。”
“不过陈征南并不希望,此事很快传到吴王耳朵中去。”
吕壹颔首,忙问道:
“蒋兄需要某如何效力?”
蒋干击掌笑道:
“……吕兄果然明智。”
“现今建业城内人心惶惶,正需吕兄这般重臣稳定人心。”
顿了顿,又道,“某此来,的确有要事相托。”
说罢示意,屏风后转出四名女子。
但见个个云鬓花颜,身姿婀娜,行动间如弱柳扶风。
吕壹看得目瞪口呆,怔怔问:
“这……这是……”
“此乃陈征南府中精心教养多年的歌姬。”
蒋干笑道,“昔年勾践献西施于吴王夫差,终成霸业。”
“今陈征南愿效古事,将此四女‘再’次献于吴王。”
吕壹恍然大悟:
“妙啊!吴王近来正因战事忧烦,若有美人解忧,自然再好不过。”
“正是此意。”
蒋干抚掌,微微笑道:
“至于如何进献,就要劳烦吕兄了。”
吕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女子,喃喃道:
“如此绝色,当真只有陈征南才调教得出。”
蒋干忽正色道:
“吕兄需谨记,此事关乎大计,万不可走漏风声。”
吕壹连连点头:
“某明白。明日便进宫面见吴王。”
却又犹豫道,“只是蒋兄此刻在建业,若被人发觉,对你我恐怕都不是善事。”
蒋干哈哈大笑:
“吕兄放心,某在城中自有耳目。”
“不瞒吕兄,早在朝廷决意征吴前,就已在建业布下眼线。”
“此乃军机要密,除首相与陈征南外,无人知晓。”
“某也是因为有任务在身,才破例被告知此事。”
“否则如此军事机密,岂是我这般人物可得听的?”
吕壹不由惊叹道:
“……蒋兄深谋远虑,某佩服佩服。”
当夜雨歇云散,一轮冷月照在建业城头。
蒋干悄然离开吕府,转入一条小巷。
巷中早有一辆马车在那里等候。
车内一人低声问道:
“先生,事情办的如何?”
蒋干淡淡道:
“……鱼儿已上钩。”
“通知各处暗桩,准备接应大军入城。”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消失在江南的夜色中。
而此时吕府内,
吕壹正对镜试穿侯爵冠服,四名美姬在旁伺候。
镜中人满面红光,仿佛已见荣华富贵在望。
夜色如墨,吴王宫里灯火通明。
孙权正伏案批阅奏章,眉间深锁如壑。
烛火摇曳间,忽见吕壹悄步而入。
“卿来得正好。”
孙权掷笔长叹,“前线战报迟迟未至,寡人寝食难安。”
“听闻齐军已大举渡江,不知孙韶手中残兵可能抵挡否?”
吕壹躬身,谄笑道:
“……大王过虑了。”
“长江天险,岂是易渡?”
“孙将军虽暂受小挫,可经征募补员之后,仍有雄兵十余万众。”
“况去岁冬天,大王还下拨了牛羊家禽,给将士们滋补身体。”
“前线将士现在可谓是个个龙精虎猛。”
“陈元龙纵有通天之能,亦难破我江东铁壁。”
孙权稍展眉头,仍揉着太阳穴道:
“然汉军不退,孤心终不能安。”
“纵汉军不退,大王忧急亦无益。”
吕壹近前低语,“当此危难之时,更需保重千金之体,方能守住孙氏三代江山。”
孙权颔首,叹道:
“卿言甚是。”
遂命庖厨传膳,邀吕壹同席。
酒过三巡,孙权愁容稍解。
吕壹见时机已至,佯装醺然道:
“如此良夜,有酒无乐,岂非憾事?”
“臣近日新得数名歌姬,愿献于大王助兴。”
孙权摆了摆手:
“国家艰难之时,岂可沉湎于声色?”
吕壹正色道:
“不过一曲歌舞,何言沉湎?”
“建业权贵,哪家不是夜夜笙歌?”
“大王乃一国之主,反不能稍享片刻欢愉?”
孙权闻言,默然不语。
吕壹暗使眼色,屏风后立即转出四名女子。
但见四女云鬟雾鬓,绮罗生辉。
行动时如弱柳扶风,静立处若芙蕖出水。
为首女子怀抱琵琶,轻拨一声,清越如珠落玉盘。
孙权手中酒杯一顿,目光再难移开:
“寡人宫中数年,未尝见如此绝色……”
吕壹嘿嘿笑道:
“此皆臣遍访江南所得,特献大王。”
弦歌渐起,四女翩跹起舞。
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
一曲吴侬软语,被弹唱得婉转缠绵。
舞至酣处,四女轮流近前劝酒。
“大战在即,孤不宜多饮。”
孙权初时推拒。
紫衣女子嫣然一笑:
“大王忧心国事,更需暂解愁怀。”
“妾等愿以歌舞为大王分忧。”
纤纤玉手奉上金杯,孙权终难推却。
一杯接一杯,不觉酩酊。
至夜半,孙权醉眼迷离,忽执吕壹手叹道:
“若公瑾尚在,寡人何至如此……”
吕壹心中暗惊,急示意歌姬。
四女会意,柔声劝道:
“夜深露重,请大王安歇。”
美人温言软语中,孙权被搀入内殿。
壹独立殿中,听着远处更漏声声,嘴角渐露笑意。
忽有内侍慌张来报:
“吕中书,前线急使到!”
吕壹神色骤变:
“拦住!绝不可此刻惊动大王!”
“可军情紧急……
“再紧急也要等明日!”
吕壹厉声道,“若扰大王清梦,尔等担当得起吗!?”
内侍悚然,唯唯而退。
吕壹快步出殿,见一风尘仆仆的信使被侍卫拦在宫门外。
“孙将军兵败濡须口,齐军已经登陆!”
信使气喘吁吁,“请……请速报大王!”
吕壹冷脸道:
“大王已歇。”
“有何军报,明日再奏。”
“可是……”
“退下!”
吕壹拂袖转身,对侍卫令道,“看好宫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回到殿中,琵琶犹在地上。
吕壹拾起琴弦,轻轻一拨,发出铮然哀音。
窗外忽起秋风,吹得宫灯明灭不定。
内殿传来孙权含糊的梦呓:
“儿郎们……守住江岸……”
呵呵。
吕壹望一眼内殿,悠然而退。
次日巳时,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锦帐上投下斑驳光影。
孙权悠悠转醒,只觉头痛欲裂,四名美人却已捧着醒酒汤侍立榻前。
“大王醒了。”
紫衣女子柔声细语,纤手轻按孙权太阳穴,“妾为您揉揉。”
孙权闭目享受,忽笑道:
“……昨夜如登仙境。”
“寡人欲纳汝等入宫为妃,可愿意否?”
四女齐齐下拜:
“妾等幸甚!”
正说着,窗外传来午时钟声。
孙权猛然坐起,一拍脑袋:
“不好!误了早朝!”
黄衣女子急忙捧来金盆:
“大王莫急,先洗漱更衣。”
橙衣女子轻声道:
“君是君父,臣是臣子。”
“君父岂有向臣子赔礼之理?”
“既已误了时辰,不若明日再朝。”
孙权蹙眉,迟疑道:
“这……只怕众卿要寒心。”
绿衣女子掩口笑道:
“正是大王平日太过宽仁,才纵得那些老臣屡屡犯颜直谏。”
“昔年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何曾见臣子催促?”
紫衣女子适时抚琴:
“昨夜《上邪》尚未奏完,大王可愿听完?”
孙权讶然问道:
“还有更好的?”
四女嫣然一笑,水袖翩跹而起。
琴声淙淙如流水,竟比昨夜更添几分魅惑。
孙权不知不觉又取酒盏,叹道:
“那……便再听一曲……”
与此同时,宫门外已聚集数十大臣。
张昭白发颤颤,拄杖怒喝:
“日已中天,大王岂可不朝!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侍卫支吾其词。
忽见一小宦官溜出,跪禀道:
“昨夜吕中书献四名歌姬,大王……大王至今未起。”
张昭勃然大怒,率众直闯宫门。
恰遇吕壹带着侍卫赶来。
“尔等欲反耶?”
吕壹厉声喝道。
张昭杖击青石:
“奸佞小人!竟敢蛊惑君王于危难之时!”
吕壹面红耳赤,大声叱道:
“张子布休得污人清白!”
“顾雍去后,汝真以为可独揽朝纲否?”
“国难当头,贼军压境,尔竟引大王沉湎酒色!”
张昭须发皆张,“今日老夫便是拼却性命,也要面见大王!”
吕壹挥手令侍卫横戟:
“大王正在歇息,敢闯宫者格杀勿论!”
众官哗然。
是仪上前劝道:
“吕中书,纵要护卫,也该让张公等老臣入内等候。”
吕壹冷声一笑:
“谁知尔等是否与北边暗通消息?”
张昭气得浑身发抖,仰天悲呼:
“先主啊!看看吴地的子孙吧!”
“吴国江山,就要毁在这些谗臣手中了!”
宫墙内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张昭老泪纵横,忽然脱冠掷地:
“老夫三朝老臣,今日竟见吴宫化作纣王鹿台!”
说罢转身对众臣道,“我等且去,看这佞臣能嚣张到几时!”
吕壹见众臣退去,暗自抹汗。
忽闻内侍传唤:
“吕中书,大王召您进去陪宴。”
殿内孙权醉眼惺忪,举杯道:
“爱卿来得正好,这些美人说要献新曲……”
吕壹跪拜道
:“大王,张昭等人方才欲强行闯宫,已被臣斥退。”
孙权摆手笑道:
“子布老矣,性情愈发固执。”
“来,陪寡人饮酒!”
丝竹再起,吕壹偷眼望去,见四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而当张昭等老臣退出宫门时,个个面如死灰。
“国将不国矣!”
张昭仰天悲叹,手中笏板几乎捏碎。
是仪忽然心生一计,谏言道:
“不如请吴国太出面如何?”
“太后素来明事理,或可劝醒大王。”
众臣恍然,急忙簇拥着赶往太后寝宫。
吴国太正在佛前诵经,见众臣惶惶而来,惊问:
“诸公何故如此慌张?”
张昭伏地泣道:
“太后!齐军压境,大王却沉湎酒色,今日竟罢朝不理政务。”
“臣等进谏反被吕壹所阻,求太后为我等做主!”
吴国太手中佛珠骤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此言当真?”
是仪叩首如捣:
“吕壹献美四人,大王日夜宴饮。”
“今已过午,犹未临朝!”
吴国太猛然起身,凤目含威:
“老身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狐媚子!”
太后驾临,侍卫皆跪地不敢阻拦。
宫门轰然洞开,但见殿内觥筹交错,四名女子正偎在孙权身旁劝酒。
“权儿!”
吴国太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
孙权醉眼朦胧间见母亲驾到,慌忙起身:
“母亲怎来了……”
四女与吕壹早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吴国太痛心疾首,忍不住垂泪道:
“你的志气呢?”
“当年少年之时领江东,意气风发的模样都到哪里去了?”
“如今贼军寇境,建业危如累卵,你竟还有心思沉醉于温柔乡!”
孙权赧然道:
“孩儿只是近日压力太大……这才……”
“压力大?”
吴国太冷笑,“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你在宫中压力大?”
说着,她目光扫过四女。
“好标致的美人儿!”
“也难怪是个勾引人的主!”
说罢,抬手便掴了紫衣女子一记耳光。
那女子吃痛,娇呼一声倒向孙权怀中。
孙权急忙护住:
“母亲!不干她们的事!”
吴国太见状更怒:“
你可记得吴王夫差?当年也是这般护着西施!”
孙权辩解道:
“亡国乃夫差之过,与西施何干?”
“昏聩!”
吴国太指着吕壹,“可是这佞臣献的美人?”
吕壹磕头如捣蒜,乞饶道:
“臣只是想为大王分忧……”
“分忧?”
吴国太冷笑,“竖刁、易牙当年也是这般为齐桓公‘分忧’!”
孙权眉头紧皱,沉声道:
“母亲未免说的言重了。”
“吕壹忠心可鉴……”
吴国太长叹一声,忽然老泪纵横:
“老身老了,劝不动你了。”
“只求你念在父兄基业来之不易的份儿上,暂将国事放在心上。”
说着竟要跪拜。
孙权大惊,慌忙上前将之扶住:
“母亲这是折煞孩儿啊!”
他环视一眼殿内狼藉,终于清醒几分。
“孩儿知错了。”
即刻下令撤宴,更衣临朝。
吴国太临去时冷冷道:
“这四人……”
孙权犹豫片刻,求情道:
“既已册封,无故废妃恐惹非议。”
“孩儿答应母亲,不再沉湎便是。”
太后离去后,孙权果然批阅奏章至深夜。
然宫中传言渐起,说大王虽理政务,却仍将四女安置偏殿。
吕壹虽受申斥,官位依旧。
消息传出,张昭在家中捶胸痛哭:
“太后出面尚且如此,吴国休矣!”
是夜,建业风雨大作,檐铃乱响。
偏殿内,
四女遥望吴国太寝宫方向,嘴角泛起冷笑。
紫衣女子轻抚红肿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老妪坏我好事……且看谁能笑到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