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低沉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小区走的很快。小区走道的砖缝里，已经生出了茂盛的杂草，周围的绿化带里，枯枝杂草堆迭在一起。
这个烂尾楼曾经也红极一时，天鹅湖、空中花园、环楼内河……开发商还郑重其事的许诺，所有自住的业主，都可以享受公共健身房、疗养院、购物卡优惠等一系列便利。
这个楼盘距离老城区很近，而且距离中心医院不远，很多人都将其视为投资和养老的天堂。
只是谁也没想到，仅仅半年，小区就暴雷了。专项资金挪用，房子烂尾且再无后续。
现在，距离烂尾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小区两栋最靠近大街的烂尾楼，住了接近一百户人。
卡通书包在光影下跳动，一步步走进了楼道。
整个小区烂尾的太快了，所以每一层只有框架，连墙壁都没有，水电更是不存在。唯一的电，还是连接了外面废弃的保安室的。
街道的微光透过漫长的夜色，在卡通背包的反光条上闪烁。四下透风的楼梯没有围栏，只有干瘪的水泥结构。
红蓝条纹的防水布笼罩了四面，用钢丝紧紧箍住了柱子，勉强挡住了寒冷的夜风。底层并没有住人，因为白天总是有穿着制服的人，将衣物床毯给扔出去。
住得高了，他们觉得上来危险，就懒得管了。
脚步来到了六楼，终于是被一片温和的黄色光亮点燃。
这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
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干净的校服，扎着马尾辫。在她面前，楼梯口的水泥柱上张贴着鲜红的春联，空旷的大厅里用空心砖垒起来了几个墩子，旁边便是集体厨房。
此刻，一颗电灯泡散发的光晕照亮了建筑框架。
二十几口人，正在餐厅附近忙活。
有人在忙着炒菜，有人正拿捡来的木板劈碎生火。在烂尾楼里生活，如果不抱团，根本活不下去。
“刘艳艳！”
此刻，一名趴在窗口的小男孩看到了刚刚上楼的女孩，朝着她招手。刘艳艳小碎步跑了过去。
“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还没。”
“嘿嘿，我写完了！”
小男孩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窗户，踮着脚，看向了街道对面。
夜晚的下班时间，车灯将街道渲染成鎏金的河。对面的小区楼下，各式各样的店铺酒馆广告牌琳琅满目，小区的楼房更是灯火通明，连接起繁华的夜色。
热闹的夜晚包裹着死寂的小区，就如内脏中生出的脓疮。
“快过年啦！今天咱们要提前吃饺子哦！”
男孩偷偷看了一眼身后，道：“是王爷爷要去租房子喽，今天要搬出去。”
“艳艳姐！瑞瑞哥哥！”
哒哒哒！
此刻，一名穿着脏兮兮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端着一个陶瓷碗跑了过来。
那碗里放着四个热腾腾的饺子。
“刚出锅的，你们尝尝！”
“好呀！”
“嘿，我拿一个！”
三个小孩子倚靠窗户，就着凉风，吃着韭菜鸡蛋的素饺。
刘艳艳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她看着小女孩，热腾腾的饺子让她吃的眼睛都眯成了一弯月牙。
自己还记得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她的妈妈刘阿姨，在空荡荡的水泥地放了一个蓝色帐篷。告诉她，这是她的床。
小丫头站在四下漏风，用厕所改成的隔间里，嚎啕大哭，问：“你不是说给我买的公主房吗，我们的房子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刘阿姨五大三粗，一米八的大高个，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红着眼给女儿解释：爸爸妈妈还在努力，公主房也会有的。
但刘艳艳知道，阿姨在撒谎。
她听妈妈说过，刘阿姨借的首付都没还完，老人还生着病。一家五口人，只有叔叔一个人赚钱，每个月银行还会催收3500元的房贷。
“吃饭了，瑞瑞，你们几个娃子过来！”
灯泡模糊的光影里，又一锅饺子盛了出来。大人们招呼着孩子吃饭。
刘艳艳过去后，便被王大婶拉到了她的身边，道：“艳艳，怎么又出去了，这天寒地冻的，好好在家待着！”
“嗯。”
刘艳艳乖巧的点了点头，王大婶给自己端来了一大盘饺子。
要搬走的王爷爷红着眼，打开农夫山泉的瓶子，倒出辛辣的二锅头，和周围的几位叔叔碰杯。
一盘醋，几个蒜瓣，两盘腌咸菜，便是今晚所有的菜品。
只是每个人的身前，那破损的空心砖上都摆放着一大盘热腾腾的饺子，让那些苍老的面容，仿佛都年轻了几分。
哗啦啦——
外面，又下起了雪，比昨晚的要大了一些。
雪花敲打着红蓝的篷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瑞瑞被他爹轻轻踹了一脚，小男孩抓起一个饺子，一边吃着，一边笑着跑过去，将篷布栓牢。
王爷爷和周围的叔叔一起怒骂开发商，骂总局，最后骂自己眼瞎。
刘艳艳听明白了。
王爷爷搬出去，是因为他老伴老年痴呆了，需要他照顾。在这里住，太冷了。
王爷爷来自农村，攒了一辈子钱，想着让陪他操劳一辈子的妻子，能住上有暖气的楼房。
一辈子吃了九分苦，总要尝一分甜。
他卖了老家的房子，交了首付，结果遇到了烂尾。他不愿意连累妻子，把所有剩下的现金交给了结婚四十多年的妻子，然后离婚。
妻子回家后，患上了老年痴呆。她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实在照顾不了她，王爷爷准备明天回老家过年，然后接妻子过来照顾。
刘艳艳默默吃着，听着一直给业主鼓劲的王大婶，慷慨激昂的说着维权进展。
明年，开发商说可以考虑提供置换。
大家都很开心。
篷布缝隙里飞进来的雪花很大，辛辣的酒气吹散了大家的埋怨。
刘艳艳吃的很快，她将盘子放到厨房的桌子，便准备回屋。
王大婶递过来了一个塑料盒。里面放着满满的饺子。
她的脸上带着心疼，道：“闺女，明天自己吃点，别乱跑了。”
“谢谢王婶婶。”
刘艳艳小心接过盒子，道谢，朝着王婶笑了笑，背着书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个隔出来的楼梯间。
这里位置很好，只有一面有个小窗，妈妈还专门安装了玻璃。是整个烂尾楼，唯一没有用红蓝篷布遮挡的屋子。
砰！
用木板挡住门，刘艳艳走了进来。里面只有一张小床，一个书桌，一块铺在地上的毯子和枕头。空了的矿泉水桶放在一边，凹台上放着两个人的洗漱盒。
刘艳艳打开书包，将里面捡来的空瓶子，一个个摆放在了墙角。最后如获至宝的拿起一本沾着污水，被写满字的作文本。
哒哒哒！
她跑到窗户旁，借着雪夜的月光，拿出了自己的橡皮，一点点的将那写满铅笔字的作文本擦干净。
刘艳艳很兴奋，她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本子了。
这个本子是那么的好，封面厚厚的，摸起来硬邦邦，还贴着几个贴纸。虽然是奥特曼的，但她依然很开心。
甚至，她有些兴奋的睡不着。刘艳艳翻开自己的寒假作业，四年级八个单元的习作自己完成了三个。
现在轮到四单元了。
她一笔一画的写下习作的题目：我和（）过一天。
小姑娘抬起头，凝视着雪花飞舞的夜色，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填上什么。
哒！
但是此刻，她却看到了一道身影，踩在了自己的窗台上。一个男人拖着一个棕色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旅行箱，垂直行走在外墙。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毛衣，踩在了玻璃的边缘，正一脸意外的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