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近海,地多盐卤,时有水患,相较于太行山东麓台地,开发较晚,人口较少,然州中置灶煮盐,盐业兴盛。
六镇兵在河北霍霍时,沧州也是遭受到严重破坏的州。可相比于相州、冀州、定州这等人口密集、发开成熟的州,沧州恢复得比较缓慢。
李爽带着四百艘满载的船只进入沧州后,已是夏日。
船队停靠在岸边,河水氤氲,船上之人还是能感受到一股燥热之意。
刘思夏穿着一身轻纱裙,正坐在船舱之中,翻看着典籍。
离幽州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激动。
当初她和孤独如,本就是要分头而行。只不过后来,她脱离了破六韩部后,去了刘蠡升的稽胡部落,而独孤如到了恒州之后,就因为李爽而没有继续向东而去。
出了沧州之后,便是幽州了,正当刘思夏在发呆时,隔壁的船舱之中,传来了声音。
“大王,不能放任高欢继续下去。”
隔壁是李爽的船舱。
他还未至幽州,刘灵助便已然跑了过来,心中有些愤怒。
既愤怒于高欢收了钱不办事,也愤怒于那帮怀朔人的无所顾忌。
“他们如何?”
“那帮怀朔人借着一件贪污军饷案,将范阳卢氏的人扯了进去,口子是越拉越大,人是越牵连越多,如此下去,整个幽州怕是没有宁日了。”
刘灵助已然看到了一丝的乱象,若是幽州乱了,对他也没有好处。
李爽对此,不以为意。
“他们对范阳武川将领和他们的亲族动手没有?”
“那倒没有。”
李爽听了,轻轻敲打着桌案,道:
“那幽州就乱不了。”
刘灵助听了,明显愣了一下。隔壁船舱之中,刘思夏许久都没有听到刘灵助的话。
等了许久,隔壁舱才再度传来了声音。
“大王,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都是天下甲姓,在当地根深蒂固,当初尔朱之乱时,他们可是拥十数万众。”
刘灵助的话音之中,有着提醒的意思。
幽州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你不久也要过去,放任高欢如此做,接下来的河北之行可是充满了风险。
李爽听了,也是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
“那如今他们还能拥十数万众么?”
冀州之长乐、相州之南赵、定州之博陵、沧州之浮阳、平州之辽西、燕州之上谷、幽州之渔阳等七郡,各有万户,乃是尔朱荣的太原王国邑,之后李爽进入了洛阳,继承了尔朱荣的封邑,如今又在河北增了五郡之地,为沧州之乐陵、沧州之安德、定州之中山、瀛洲之高阳、幽州之范阳,共七万户。
沧州之浮阳、乐陵和安德三郡,各有万户,都在秦王府的管辖下。但因为沧州的人口少,这三万户相当于沧州的大部分人口了。
如今已然不是当时了,河北的形势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再掀起十数万人的叛乱,可能性很小。
“臣知晓了。”
谈话至此,戛然而止。
刘思夏走出了船舱,正见刘灵助下船的背影。此时,李爽也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
刘思夏看了一眼李爽,问道:
“他就是和阿如齐名的北地大巫么?”
李爽点了点头,道:
“就是他!”
刘思夏有些好奇,问道:
“他不是燕州刺史么,幽州之事与他何干?”
李爽听了,笑道:
“天下之事,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然背叛过一次之人,心思自然深了。”
刘思夏听了,不明所以,却见李爽转过头,正向她看过来。
“你知道你想要找的东西在哪了么?”
“那得亲自去一趟安乐公国才能知道。”
李爽迎着风,看着水渠沿岸明显不如冀州的荒芜的田地,有些感叹。
“沧海桑田,安乐公国灭了快有两百年了。”
……
范阳。
自从宇文泰带兵进入城池之后,卢文伟便从城中搬了出来,住在了乡间的庄园之中。
看着刘灵助回来,见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问道:
“怎么,大野爽不听你的?”
卢文伟年纪比封隆之还要大上些,但看上去却很有精神,坐在树荫下,正在扇着扇子。
刘灵助点了点头,问道:
“大野爽是不准备让高欢停下来了,这幽州怕是要乱了。”
再看向了卢文伟时,却见他气定神闲。
“卢公眼见子弟受难,不急么?”
卢文伟坐在了椅子上,悠然道:
“我范阳卢氏自先祖卢植至今,居于此地已有三百余年。世家如一颗大树,自有枯枝败叶,自己动手清理难免有所牵扯,别人去清,反而能让这颗树长得更好。”
刘灵助听了,苦笑一声。
“卢公好悠闲,可若是大野爽要将这颗树砍了呢?”
高欢进入幽州以来,不只是针对范阳卢氏,便是对其他世族也动手。不过谁都看得出来,高欢最大的目标还是范阳卢氏。
“将这颗树砍了,也换不了几块柴烧。梓树可为栋梁,奈何为柴乎?大野爽不是暴殄天物之人,不然也不会将我族卢柔、卢辩招入学士府中。”
刘灵助听了,看着眼前乘凉的老头,感到有些陌生。
当年在河阴,刘灵助救了范阳卢氏许多公卿,因此范阳卢氏欠了他很大的人情。
元子攸死后,刘灵助和卢文伟联手起事,占据幽燕,刘灵助被抬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如封隆之一样,刘灵助也是被推到前台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变了。
人情用着用着,也快用完了。
高欢在这幽州呼风唤雨,卢文伟看似在遭受着风雨,实则不为所动,相反,不怎么吹得到的刘灵助,却是摇摇欲坠。
刘灵助乃是方士,年少时在范阳靠着偷蒙拐骗起家,与范阳卢氏出身的卢文伟相比,隔着一段距离。
而今日,刘灵助看清楚了,他与卢文伟之间的这段距离有多长。
天下甲姓!
刘灵助今日终于感知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当下,刘灵助一肚子想要说的话,都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卢公,告辞了!”
“那我不远送了!”
看着刘灵助远去,卢文伟叹了口气。
“聪慧至此,可惜有术无道。”
——
屋中。
几名卢氏子弟围着刘灵助,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
“刘公,我等该如何!要是落到了高欢手中,那还能有好么?”
刘灵助坐在屋中,看着围着他身边的几名卢氏子弟,脸上的表情就一直没有变过,那就是没有表情。
“刘公,你倒是说话!”
在众人的催促下,刘灵助抬起了头,缓缓开口道:
“尔等去高欢那边坦白罪行,落个从轻发落!”
几人听了,有性急者,当即大声道:
“我等若去了,自此仕途无望,怕是生不如死,再说,要我等向那些六镇北蛮屈膝,还不如去死!”
说着,那人更是道:
“刘公别忘了,这么多的事,背后可都是你的主意。如今高欢要查,你跑得了么?”
话音之中,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刘灵助却是一笑,站了起来,看着那名威胁他的卢氏族人。
“你说我是主使,有证据么?”
听了这话,众人哑然。
刘灵助走的更近一步,眼光之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道:
“既没有证据,如何能说是我指使,便是去了高欢那,你以为我就怕了么?”
见威胁无望,一众人当即哀求道:
“我嘴欠,如今族中不管我们了,还请刘公救我等。”
刘灵助听了,道:
“这才对,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救你们自己。”
说着,刘灵助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抻了抻衣袖,重新看向了一众人。
“张守吏的父母妻子呢?”
“都被高欢的人救走了。”
刘灵助听听完,脸色微皱,道:
“几个人去的?”
“十来个,他们的身手很厉害,将我们的人都干掉了,连活口都没有留下。”
刘灵助沉思道:
“如此,想要用张守吏的父母妻子让他闭嘴是不可能了。本朝有赎罪金制,一般的小罪罚钱了事也就罢了,可你们犯下的事情,可不是罚些钱就能了了的?”
“那该如何?”
刘灵助身体后仰,沉默良久,道:
“让高欢去死吧!”
众人一听,面色骤变。
“可他手下有兵,又是辽东征讨大使,还是上将军,如何杀,就算能杀掉,大野爽会善罢甘休么?”
“大野爽让高欢来弄钱粮,高欢贪得无厌,范阳卢氏不想再给了,将你们推了出来,弃车保帅。你们还不明白,高欢和你们,总有人要死。”
刘灵助缓缓而道,看着他面前的一众人。
“至于如何杀,那再简单不过了,尔朱荣当年有几十万大军,不还是死在了洛阳,何况如今的高欢,身边才多少人?”
“我们明白了!”
刘灵助叮嘱道:
“将跟此事有牵连的都找来,行事一定要周密。高欢不是常人,若一击不中,再想要除去他就难了。”
“诺!”
看着众人远去,刘灵助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那份悠然,反而内心十分惊恐。
他已然背叛了李爽一次,虽然那一次李爽没有拿他怎么样,只是取走了他精心培养的一枚重要的筹码,可嫌隙已生,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此后,刘灵助费心筹谋,想要在幽燕之地扎深根,为此,做了许多不能翻上台面的事情。
宇文泰在时,尚不会将他逼到死地。
可高欢不同,他完全没有顾及,看那样子,是彻底要放弃争取幽燕之地的世族了,往死里得罪。
这些世族被揪出来,那刘灵助更不用说了。
若高欢要将这些事情都翻出来,放到明面上,足以杀他十几次。
而李爽,不会再保他的。
刘灵助很清楚这一点,而范阳卢氏也不愿意再插手此事,那么他就只能把水再搅混了。
风浪越大,形势越乱,也许他才能脱身。
刘灵助悠悠叹了一口气,悠悠而道:
“高欢死了,恐不济事,大野爽也死了,那才真是一了百了。”
……
白日里,高欢从外回了宅中,看着身边的怀朔部曲,道:
“形势有些不对劲。”
众人都与高欢相交莫逆,也都是从北地那严酷的地方滚过来的,生死地中养成的警惕性与军事素养,不会因为几年邺城的富贵生活就消磨的。
听了高欢如此说,众人当即有些兴奋。
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可谓海鲸,而一鲸落,万物生。
“范阳卢氏忍不住要动手了么?”
一众怀朔人很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什么庞然大物,因此,进了范阳后,便一直很小心。
高欢却是摇了摇头,道:
“不像,范阳卢氏要动手,形势反而不会这么乱。”
“那是谁?”
高欢也不清楚,道:
“得罪了这么多人,说不得有人就要狗急跳墙,叫弟兄们都小心,晚上便是要睡,也把甲胄穿在身上,弓、刀都带在身边。若是情势不对,立刻出城和我们城外的兄弟会和。”
“诺!”
……
夜晚,风静。
高欢闭着的眼睛忽然张了开来,握住了自己放在床榻边的配剑。
暗夜之中,他的屋门悄然打开,一名刺客从屋外走了进来,握着匕首,向着他而去。
便在刺客举起匕首要赐下去时,高欢拿着配剑抵住了刺客的匕首,一脚将刺客踹了出去。
那刺客正要起身,高欢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快步向前,一记横斩,结果了这刺客的性命。
“好剑法!”
刺客说完,身躯轰然倒在了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高欢横剑在后,走了出去,发现在屋外的守卫都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这一刻,他有些明白了,想要他命的人很危险。
当即,高欢在夜色之中大吼了一声,不久之后,尉景带着人赶来,看着地上两名昏死过去的护卫,震惊道:
“谁做的?”
高欢没有回答,只是道:
“将张守吏带来!”
“为何?”
高欢看着自己的姐夫,有些无语。
“杀人放火你不知道么?”
高欢说完,宅子外就亮起了火光,一把把火炬被扔了进去,还伴随着浓重的火油味。
看着一切,高欢并没有慌张,冷笑道:
“出了怀朔这么多年,倒是真碰上行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