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起叶子在王府的院子里跑。
有些叶子落在湖泊和水渠里,便点出一圈圈涟漪,宋言安静的坐在后院石凳上,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水中的波纹,无人知晓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
纵然和宁和帝认识的时间不长,便是说过的话也没有太多,可宁和帝依旧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存在。
前面那十五年的经历,让宋言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都很是重视。
人没了。
心里便空空的。
好像少了些什么。
很难受。
更像是憋着什么东西,若是不能发泄出来,他会更煎熬。
他将宁和帝的死算在了杨家头上。
虽说这次当街弑君是宁和帝自导自演,至少在这件事上杨家多少是有点冤枉的,但宁和帝的死,当真就和杨家无关了吗?若是没有杨家二十年来的欺辱,逼迫,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宁和帝大约也不用忧思过重,日日担惊受怕,大概也不用积劳成疾,若是没有脑子里的肿瘤,宁和帝应该也不会选择这样决绝又惨烈的方式,来告别这个世界吧?
毕竟,能好好活着,又有谁真的愿意就这样死去?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很多值得人留恋的东西啊,尤其是对宁和帝这种有着很大抱负的帝王来说。
所以杨家并不冤枉,他们只是在为曾经种下的因,承担现在的果。
当然这里面也是有些私心的,毕竟杨家和他有仇,他早晚是要将杨家连根拔起的,而且杨家所拥有的财富,粮食,也是一大块肥肉,若是能将其吞下,整个封地怕是未来好几年都完全不用担心军费,粮饷的问题。
甚至还能有大量银钱,投入到民生建设当中来。
总之,拿下杨家好处多多。
其实,如果单从军事方面的实力来看,宋言早就已经具备了将杨家吞掉的能力。
但,宋言并未这样做。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杨家虽然在朝堂上嚣张跋扈,甚至先帝,隆泰帝的死,都隐隐和杨家有关,但在杨家祖地也就是琅琊城,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就是那种典型的乡贤。
杨家族人从不会在琅琊城中欺男霸女,巧取豪夺,但凡有杨氏族人做了混账事,轻者鞭笞,重则逐出族谱。
杨家的族学,对整个琅琊城所有百姓开放,适龄又有一定天分的孩童,都可以免费到杨家族学当中读书。
洪涝旱灾,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会开设粥场,赈济灾民,他们还会以相当高的价格,收购活不下去的百姓手中的土地,然后来年以极低的租金,租赁给百姓耕种。
他们修桥,铺路,整个琅琊城的百姓都在蒙受杨家的恩惠。
可以说,杨家当真是将他们的基本盘琅琊城给经营的如铁桶一般,整个琅琊城所有百姓,几乎都是杨家佃户,在这些百姓心中杨家那就是妥妥的积善之家。
杨家只要稍稍动员一下,立马就能煽动成千上万的百姓。
面对这些拦在前面的百姓,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不杀!
那宁和帝的仇怎样报?他对杨家的恨,又该如何消解?
杀!
那这些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顶天只能算是被杨家蛊惑,一旦宋言当真动了手,那他在中原的名声就等于是彻底被毁了,想要重塑声望,怕是千难万难。
而现在,宁和帝用帝王之命,将杨家的金身给破了。
摆在宋言面前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
都已经到了这般时候,若他还抓不住这个机会,那就太对不起宁和帝的牺牲了。
嘎吱,嘎吱,嘎吱!
鞋子踩踏在积雪上特有的声音将宋言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回眸看了一眼却是洛天衣。
无论何时,洛天衣总是一身白裙,仿佛画中走出的清冷仙子,不食人间烟火,虽然已经晴了几日时间,可王府内还到处都是积雪,若非是乌黑的长发,一袭白裙的小姨子大约都要和积雪融为一体了。
长长睫毛抬起,乌黑的双眸看了看宋言,洛天衣多少是有些无奈的,任谁都能看的出现在的姐夫精神状态有些不太对,姐夫叫来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向他们下达的命令,她也是听到了的。
军事上的事情洛天衣也不是很懂。
除了习武之外,她其实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都不是很擅长。
只是她至少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在极度悲伤之下,冲动做出的决定,往往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一个人地位越高,这样的影响就越大。
这种时候,应有一人在姐夫身旁约束着他才对。
寻常时候,承担这样职责的应是小姑,是姐姐……只是现在,小姑自己都是需要安慰的那一个,更别说约束姐夫了,至于姐姐现如今应该还在东陵处理那边的麻烦事吧。
王府中还有旁人,比如说花怜月,高阳,只是这样的事情她们开口都有些不太合适。
心中这样想着,洛天衣缓步冲着宋言走了过去:“相公……”
自从上一次交心之后,洛天衣和宋言之间就亲密了许多,甚至说很多时候都已经不再避讳王府中下人的眼光,毕竟王府中谁不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洛天衣也是要嫁给王爷的。
就连称呼,也变的和之前不一样了。
只是这样的称呼显然让宋言有些不太满意,笑了笑宋言纠正道:“又忘了,要叫姐夫。”
洛天衣就有些无奈。
之前的时候还算是正常,可随着自己和宋言也算是确定了关系之后,再叫姐夫,总是让洛天衣有种难以形容的羞耻。
自己相中的男人,大约是有些小小的变态的嗜好的。
没好气的白了宋言一眼,洛天衣抿了抿唇,还是很乖巧的改了口:“姐夫。”
宋言这才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面上表情多少变的有些奇怪,刚刚得了宁和帝驾崩的消息,洛天衣现在的心情应该也不太好才是吧,虽说洛天衣和宁和帝之间的感情稍微有些淡漠了,但宋言还是能看的出来,洛天衣也是很伤心的。
只是这种伤心,并不像洛玉衡那般强烈,没到那种难以承受的地步。
洛天衣幽幽的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宋言旁边坐下,小脸儿有些纠结,似是正在斟酌着究竟要如何开口,毕竟劝诫别人这种事,她当真是不太习惯。
宋言却是缓缓伸出胳膊,搂住了洛天衣纤细的腰肢。
洛天衣稍稍挣扎了一下,发现无法挣脱也就随他去了。
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洛天衣小小的身子便被宋言给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腿上,两只手从后面伸过去,圈住洛天衣的小腹,下巴压在洛天衣的肩膀,眼睛稍稍合上。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间便有种很疲惫很疲惫的感觉。
洛天衣似是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身子在宋言怀里轻轻扭动了一下,光洁的脊背靠在宋言胸口,大概这样会让姐夫抱的更舒服一点吧,一只素手悄悄落在宋言手背上,捉住宋言几根手指。
“姐夫……”
终于,洛天衣再次开口了。
“嗯?”
“你刚刚让张龙赵虎他们叫人过来,准备进攻琅琊,灭了杨家,这些事情我都听到了。”洛天衣的声音柔柔的,很平静。
“是吗?”宋言小小的嘟哝着。
几缕青丝被风卷起,落在他的脸上,稍微感觉有点痒。
“我也知道,你和,嗯,父亲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洛天衣再次说道,姐夫不管怎么说也是宁和帝的女婿,叫一声父亲,倒是也没什么问题,按照皇家的规矩应该叫父皇还更合适一点,短暂的停顿了少许:“许是比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要深。”
她这个女儿,大概是有些无情的。
即便是她很清楚,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性命,可终究是没有从小生活在一起,所以她虽然感激父亲为她所做的一切,可感情终究是稍显平淡了一些,或许,她天生就是那种感情相对淡漠的女人吧。
这辈子,很少有人会被她放在心上,除了小姑和几个兄弟姐妹之外,也只有姐夫走进了她的心,也只有高阳,勉强算是一个闺中密友,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她大都是不怎么在意的。
“我明白,你这是想要为父亲报仇。”洛天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宋言的手背:“我也没有阻止你为父亲报仇的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诉姐夫一声,你现在已经是燕王了。”
“你手底下六七万军队,甚至是整个安州,平阳,数十万百姓的命,全都记挂在你的身上。”
“不管要做什么事情,都要冷静一点,莫要在冲动之下做了什么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长长的铺垫之后,洛天衣终于将自己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当然,军事上的事情我不太懂,如果这是姐夫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而且对各种突发状况都已经做了应对,那就当我没说,姐夫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就好。”
宋言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涌出一股暖流。
小姨子这是在担心自己呢。
虽说这个小姨子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可对她在意的人,终究还是很温柔的。
而且,他也的确是忽视了一些东西。
虽说杨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可依旧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濒临死亡的帝王是疯狂的,同样一个濒临灭亡的门阀,也是极为可怕的。
杨家的关系网因为当街弑君的缘故,几乎尽数斩断,所有姻亲几乎都恨不得撇干净和杨家的关系,越干净越好,可杨家的关系网可不仅仅只是宁国境内这么简单,同匈奴,女真,乃至于倭寇这些异族,杨家同样关系匪浅。
难保杨家会不会在自知家族灭亡无法更改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引异族入关。
宋言没有回答,只是将怀中的女子搂的更紧了,两人的脸似是都贴在了一起,滑滑的。
“谢谢。”
洛天衣的唇角便勾起了浅浅的笑。
能够对姐夫有一点帮助,他便很开心了。
“对了。”洛天衣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柔声说道:“我们可能要迟一些日子成亲了。”
“咦?”
洛天衣抬手抚了抚宋言的脸颊:“要守孝啊!”
在这个孝字大过天的时代,父母过世,子女守孝三年,期间不得婚嫁,这是规矩。因着这一条规矩,不知多少女孩错过了最佳议亲年龄,孝期过后,大约就变成了旁人眼里的老姑娘……房家的房婉琳,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况。
“好了,莫要去想那么多了。”洛天衣轻轻叹了口气,柔声安慰着,在宋言怀里扭了一下,侧过身子,纤细的手指轻轻压在宋言胸口:“正好,你可以趁着这个时间,解决了高阳姐姐,婉琳小姐,纳赫托娅,崔家小姐,还有,思瑶姐,步雨姐和半夏姐的事情,这才两年时间啊,姐夫身边已经有这么多红颜知己了。”
心中大抵也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明明自己才是最先认识姐夫的那一个,为何是个人都能跑到自己前头,这算什么嘛?
宋言面色便有些尴尬。
其实按照规矩来说,皇帝过世,不仅仅只是皇子皇女需要守孝,便是驸马也是一样的,甚至说驸马的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在守孝期间驸马不仅不能纳妾,甚至和公主,乃至于通房滚床单这样的事情,都不被允许。一旦驸马身边有丫鬟怀孕,那便是对先皇大不孝,大不敬,是严重的犯罪,闹不好还是要掉脑袋的。
不过眼下宁国这样的情况,倒是也没人去在意那许多。
洛天衣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将心中提前准备好的话说出来之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安静的被宋言抱在怀里,任凭太阳一点点的偏斜。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夕阳渐渐开始泛出火烧般的颜色。
几匹快马正在安州和平阳的官道上狂奔。
镇守边关的李二,雷毅,章寒;梅武,章振,还有安州刺史房海,尽皆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平阳。
本就在平阳中的刘义生,贾毅飞,梁光宗,高兴才也渐渐冲着王府之中靠拢。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不仅仅只是带去了宋言准备用兵的命令,更是带去了宁和帝驾崩的消息。
几乎每一个人的面色都是极为严肃。
……
琅琊城。
杨家老宅。
宁和帝驾崩,杨家十三爷当街弑君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了太久,逐渐传开。虽然现在暂时还没有其他消息传来,可几乎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便是杨家最跳脱的儿郎,这时候也是满脸阴郁,愁容遍布。
谁也不知杨家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
议事堂,大门紧闭。
除杨家七老……啊不,现在应该说是杨家五老之外,也就杨家二代一些重要角色才有资格,参与到这样的会议。
杨和兴虽然有说要称帝,但称帝显然并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情,龙袍,龙椅,各方面的礼仪都需要安排,甚至就连时间上,都要挑选一个所谓的黄道吉日。
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明白杨家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垂死挣扎,他们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都说说吧,我们接下来究竟要如何安排?”杨和兴略显嘶哑的声音打破了议事堂的压抑和沉闷。
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兀。
除了杨家五老之外,绝大部分人也只是刚刚知道当街弑君的事情,也刚刚才明白现如今的杨家,究竟面临着怎样的险境,单单只是消化这些信息便需要相当一段功夫。
不得不说,宁和帝的这一手,实在是太毒了。
想要在短时间之内寻到破局的法子,根本不可能。
是以,面对杨和兴的问题,没有任何一人吭声,偌大的议事堂依旧维持着让人心头发慌的死寂。
杨和兴眼帘微微垂落,他并未催促,给足了这些人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一道声音缓缓响起,打破了议事堂的沉默:“事已至此,便唯有放手一搏,称帝是可以的,但不是现在,杨家还需要一个由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来举起反旗。”
杨和兴眼睛稍稍抬起,浑浊的视线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杨国宣!
他的儿子。
庶子。
在其很小的时候,杨和兴并不是很喜欢很重视这个儿子,因为这是他在一次醉酒之后,同一个粗使丫鬟所生。
到底是出身卑贱了一些。
所谓丫鬟,也是分很多种的。
地位高一些的便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老爷的贴身丫鬟,这种往往身段婀娜,相貌秀丽,做的也是伺候起居,端茶倒水之类的活计,可能还要协助主母管理后宅,甚至是协助老爷掌管内务。
偶尔老爷兴致来了,也是要陪床的。
陪床之后,会抬成妾室,姨娘。
还有就是技艺丫鬟,这种丫鬟往往擅长歌舞,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声音婉转,相貌妩媚,每每有贵客到来,便需要这些丫鬟进行表演,招待客人。虽依旧是下人身份,但地位比较高,即便是家宅之中的子嗣也不能轻易触碰,要维持清白身子,若是贵客相中,便会作为礼物赠送贵客;若是送给贵客一个破了身的丫鬟,甚至可能会被贵客当做是对自己的轻蔑,非但无法继续拉近双方的关系,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
这三种丫鬟,基本上可以算做一等丫鬟。
然后便是伺候在公子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在,帮忙料理主子院落内的事务。
接下来便是做洒扫庭院,烧水喂鸟等轻体力活儿的三等丫鬟,这样的丫鬟地位便很低了,不得擅自进入主人房间。
而最低等的就是粗使丫鬟。
挑水劈柴,倒马桶,浆洗衣物等脏活累活全都是粗使丫鬟的工作,这样的丫鬟往往粗枝大叶,皮肤黝黑,粗糙,相貌也是普普通通。
当年,若不是同他竞争家住之位的大哥陷害,他也不至于落到一个身子粗壮,相貌丑陋的粗使丫鬟手里,甚至说为了不给杨家名声抹黑,为了家主之位,他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个丑陋的丫鬟抬到妾室的位置。
那个女人,被杨和兴视为一生之耻。
连带着对这个女人生出的杨国宣,也很是不喜。
只是杨和兴毕竟不是一般人,随着杨国宣一日日长大,才能逐渐展现,杨和兴对其也越来越重视,甚至就连那粗使丫鬟的待遇都越来越好,父子之间也算是感情深厚,父慈子孝。
在这方面,杨和兴显然比自己的女儿杨妙清,要优秀太多。
现如今,杨国宣早已成了杨和兴的左膀右臂,家族很多事务都是交给杨国宣来处理。
有些时候,杨和兴心中都忍不住感叹,可怜杨国宣并非正妻所生,不是嫡子,否则他也用不着越过嫡长子去培养杨思琦。
现如今听到杨国宣的话,心中稍稍来了一些兴趣:“杨家需要怎样的由头,又需要什么契机?”
“数月之前,东山府的刺史,按照父亲的命令,给整个府城摊牌了大量的苛捐杂税。”杨国宣笑了笑侃侃而谈:“秋收之时,偌大的东山府几乎可以说犹如匪徒过境,一片狼藉,百姓收成被掳走十之八九。”
“差不多,可以借刺史大人人头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