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其实夜里就到了,但并未带着仪仗。
王侯多起于乡野,猛将发于卒伍,不知道基层情况,永远无法掌握大局。
此时正坐在一处二层茶楼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微微叹了口气,阶层矛盾根本无法调和,启用一部分人,那就意味着要放弃一部分人。
自己的宏愿是天天人人如龙,但那些落魄世家出来的学子就不是人吗?
晃了晃头,让自己不被个人情感所左右,一定要让天下人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上升空间。
转头看向一旁北向辉,这家伙不知从哪儿弄了个肘子,正大快朵颐。
这让他有些无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不是?向辉,带你来,是让你见见世面的,咋地?你从那个刺客哪儿抢了个肘子?”
北向辉愣了一下,立刻放下手中肘子。
但嘴中的肉还是快速咀嚼,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额...不是,是这家店就有,俺也饿了,而且好久没吃着像样的荤腥了。”
这话,让李承乾倒有些不好意思,兄弟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跟自己混。
说白了,混到今天封侯拜相了,其实也没过上好日子。
“行...行吧,你吃完,立刻差人去通知守约,让他派仪仗前来。”
小半个时辰后,客栈门前,三通鼓响,仪仗分立。
所有卫率府兵士按戟躬身,持扇者展开雉尾屏,掌盖者高举青罗曲柄伞。
这让原本热闹的街道,瞬间安静下来。
李承乾听到声音,知道安全肯定没问题了,缓步走出客栈。
他依旧一身常服,但战场的磨砺,让他整个人锐气逼人,加上英武五官,挺拔身形。
一身天子之气摄人心神。
他这一露面,街道瞬间沸腾。
激动的呐喊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股热烈的声浪,直冲云霄。
毕竟这儿地方最多的就是寒门学子,他们对于这位年轻天子当真是感恩戴德。
而且李承乾的帝王诗,气势磅礴,在仕林中可是收获一大批拥护者。
“万岁!万岁!”
“大唐皇帝万岁。”
“陛下,我们一定努力,做您的门生。”
李承乾见到如此盛况,自然心情极为激动。
微微摆手,很快街道上便安静下来,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庞都紧紧看着他。
“诸生!”他声音清越,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金石之音,清晰地传遍长街:“尔等寒窗苦读,所求为何?是为一朝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是为施展胸中抱负,治国安邦?”
“但朕以为,都不是,你们是为这煌煌大唐,为这亿兆生民,撑起一片朗朗乾坤!”
“如今有豺狼,自万里之外而来,欲坏我社稷,裂我疆土,奴我子民!他们来自你们想象不到的远方。”
“朕,不日将提六师前往!亲身陷阵,剿灭豺狼”说着嘴角露出一抹豪迈笑意,音调也拔高数度:“你们当如何!”
只是瞬间,安静下来的街道,爆发如雷霆般的咆哮。
“我们当跟随陛下!”
“血染沙场,陛下,让我们去!”
“陛下,我们虽是书生,但也能提三尺剑,斩敌首!”
“陛下,亲身犯险,还要我等何用,陛下,草民请战!”
伴随声音,有人竟哭了出来,毕竟任何时代皇帝亲征这种事,都是让人极为感动的。
而且如今还是武德最为昌盛的时代。
李承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同时心绪也更为激荡。
有这些年轻人和自己一起,何愁华夏不兴,何愁大唐不强。
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大,但无比清晰沉稳。
“沙场之事有朕在!有大唐诸位将军在,”
“尔等在此,当以笔墨为刀,以经义为甲,为朕,为大唐,守文脉根基,护一方百姓。”
“等待朕凯旋之日,咱们共饮太平酒,同赏四海图,可好?”
“万岁!”
“陛下万岁!”
“天佑大唐!战无不胜!”
呐喊声顿时更大,直震得屋檐瓦片都在簌簌作响。
在这震天的声浪中,李承乾大步往前走去,人群自然闪过一条路。
很快他便进入贡院之中,这也证明裴行俭所说之话不虚。
只要这一科能高中,那就是天子门生。
李承乾迈过贡院那一尺五寸的朱漆门槛,外界的喧嚣鼎沸仿佛瞬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
一股庄严肃穆、带着陈年墨香与楠木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院中广场尽头那尊巍然矗立的铜像所吸引。
至圣先师,孔子。
铜像高逾两丈,历经百年香火熏染,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黯厚重的古铜色。
头戴儒冠,面容慈祥而威严,微微下垂的眼睑仿佛凝视万千后来学子,又似洞彻了千古兴衰。
李承乾对孔子还是尊重的,不过其后世学生们,那就那么回事。
缓步走至最里面,同时自房间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数道洪亮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
“臣等,参见陛下”
顺着声音看去,孔颖达、颜师古等当代大儒齐齐拱手。
李承乾眼睛瞬间湿润,因为孔颖达整个人瘦的都不成人形了。
想来神采奕奕的双眼如蒙上了一层浓雾,黯淡无光。
他知道这位一代大儒的生命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自己从出走长安,到登上皇位,一路用了不知多少肮脏手段,但并未有学士站出来抨击。
个人能力是一方面,另外则是老师消耗心血在洛阳辩经,让自己稳坐正统之名。
当即快步走上前,一把将恩师扶起,握住其手的一刹那,心中不由更为难受。
因为根本感觉不到有多少肉,完全就是骨架子。
“恩师...您...您的身体...。”
话没说完,孔颖达洒脱一笑,满脸欣慰之色。
“承蒙陛下挂心,老臣知命,不过。”说着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您是大唐皇帝,万民表率,轻露弱色,难免让人小觑,特别是如今天下不宁。”
要是换了别人说这话,就算是李世民,李承乾也不会听。
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政治机器。
不过面对自己堕落那几年,依旧对自己不放弃,生命尾声还为自己辩经,博正统之名的恩师。
只有听话的份,当即郑重点头。
“孔师教诲,弟子会谨记于心。”
孔颖达枯瘦脸庞,再次露出欣慰之色,笑了笑。
“嗯,臣,这就放心了。”
李承乾自然想和生命无多的师傅再叙谈一番,但孔颖达明显没这个心思。
“陛下,此为贡院,而且这次学子都是天子门生,您应避嫌。”
“这...,”李承乾有些为难,倒不是别的,而是他知道,目前孔颖达身体,这场恩科结束后,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因此这基本上就是最后一面了。
“孔师,朕...朕还有些事想和您请教。”
“陛下,国事为重。”
身后大儒也都齐齐拱手,声音带着儒生独有的倔强。
“还请陛下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