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乞儿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层林尽染,菊香馥郁。毛草灵——如今乞儿国尊贵的凤主,正与皇帝宇文琰在临水的亭中对弈。
十年的光阴,并未在她容颜上留下过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眉宇间既有母仪天下的温婉,又不失历经风雨淬炼出的睿智与果决。她执起一枚白玉棋子,沉吟片刻,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唇角微扬:“陛下,承让了。”
宇文琰看着已成定局的棋盘,无奈地摇头失笑,握住她执棋的手,目光温柔:“爱妃棋艺精进,朕是越来越难取胜了。”他年近四旬,正值壮年,因着国事顺遂,又有爱妻在侧,眉宇间少了些当年的锐利,多了几分沉稳与舒朗。两人相视一笑,亭中气氛温馨融洽。
就在这时,内侍省总管高公公脚步匆匆而来,在亭外躬身禀报:“陛下,凤主,鸿胪寺急奏。大唐……派遣使团前来,已至边境,不日便将抵达都城。”
“大唐使团?”宇文琰微微一怔,随即看向毛草灵。
毛草灵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笑容未变,心底却似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十年了。自她顶替和亲公主之名来到这北地乞儿国,已整整十年。这十年间,她与故国大唐,除了最初几年礼节性的年节问候和少量官方往来,几乎再无更深联系。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那层“冒牌公主”的身份,全心全意地做她的乞儿国凤主,辅佐夫君,治理国家。
此刻,“大唐”二字,像一根久未拨动的琴弦,被猝然撩响。
她稳住心神,声音平和:“可知使团所为何来?”
高公公恭敬回道:“回凤主,鸿胪寺收到的国书上只言‘睦邻友好,互通情谊’,但据边关密报,使团正使乃大唐礼部侍郎裴文卿,副使为内侍省少监孙德海,规格甚高。且……听闻他们还携带了大量赏赐,指名是给……文成公主的。”
“文成公主……”毛草灵轻声重复着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封号,指尖微微收紧。当年,她便是顶着这个封号,远嫁而来。
宇文琰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挥手让高公公退下,握住她的手,关切道:“灵儿,可是想起了旧事?”
毛草灵抬眼,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心中一暖,反手与他十指相扣,笑了笑:“无妨,只是有些意外。十年了,故国突然遣使,且规格如此之高,怕是……不止‘互通情谊’那么简单。”
宇文琰点头,神色也郑重起来:“朕亦有此感。乞儿国如今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早已非十年前那个需要仰大唐鼻息的边陲小国。大唐此时派来高阶使臣,必有深意。”他顿了顿,看着毛草灵,“无论他们为何而来,你如今是朕的凤主,是乞儿国的国母,这一点,无人能改变。”
他的话语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毛草灵心中安定,点头道:“臣妾明白。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话虽如此,当大唐使团在三日后抵达都城,举行正式朝见时,毛草灵端坐在凤座之上,看着殿中那身着大唐官袍、举止优雅的裴文卿和面白无须、眼神精明的孙德海,听着他们用熟悉又略带疏离的官话宣读国书,呈上礼单,她的心情依旧复杂难言。
国书内容果然如高公公所探,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赞扬乞儿国在宇文琰治理下的繁荣昌盛,重申两国友好。但最后,裴文卿话锋一转,躬身道:“皇帝陛下、凤主殿下。我朝陛下及太后,多年来一直十分挂念文成公主殿下。此次遣臣等前来,除睦邻交好外,亦有一事,需当面禀明公主殿下。”
来了。毛草灵与宇文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卿但说无妨。”宇文琰沉声道。
裴文卿从袖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明黄绫面的信函,双手奉上:“此乃我朝太后亲笔手书,嘱托臣务必亲手交予文成公主殿下。”
内侍将信函接过,呈送至毛草灵面前。那明黄色的绸缎,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太后……那位当年在宫中仅有数面之缘、却决定了她远嫁命运的大唐最高贵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在殿中众臣及使团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拆开信函。信纸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言辞恳切,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与思念,询问她这十年在异国他乡是否安好,是否习惯北地风俗,字里行间透露出深深的牵挂。
然而,信的末尾,太后笔触一转,写道:
“……忆昔汝奉旨和亲,远适北疆,为国宣劳,功在社稷。倏忽十载,朕与皇帝未尝一日忘怀。今闻乞儿国在汝与宇文国主治理下,政通人和,百业兴旺,朕心甚慰。然汝终究乃我大唐公主,血脉相连,岂能久居外域?今特遣使往迎,盼汝能归宁长安。皇帝已下旨,将于汝归来之日,册封汝为‘国后夫人’,位同副后,享无尽尊荣,以酬汝昔日之功,慰朕与皇帝思念之苦……”
“归宁长安”、“册封国后夫人”!
毛草灵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她预感到大唐来者不善,却没想到,竟是直接要她“回去”!还许以如此“厚赏”!
十年了,她早已在这里扎根,有了深爱的夫君,有了视若己出的皇子公主(虽非她亲生,却由她抚养,感情深厚),有了她呕心沥血参与建设、繁荣起来的国家和信赖她的臣民。她的人生、她的情感、她的责任,都已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可现在,大唐一纸书信,就要将她这一切连根拔起?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国后夫人”名号?
她缓缓抬起头,将信纸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对裴文卿道:“太后的牵挂,本宫心领了。十年未见,太后凤体可还安康?”
裴文卿见她并未直接回应归宁之事,而是先问候太后,心中微凛,这位凤主,比想象中更为沉着。他恭敬回道:“劳凤主挂心,太后凤体安康,只是时常思念殿下。”
毛草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朝见结束后,宇文琰携毛草灵回到寝宫。屏退左右,他立刻拿起那封太后的手书,快速看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怒极反笑:“好一个‘归宁长安’!好一个‘国后夫人’!他们当朕的凤主是什么?是他们可以随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吗?!”
他猛地将信拍在桌上,胸膛起伏:“十年前,他们舍不得真正的公主,随意找了你顶替。十年后,见你将乞儿国治理得好了,又想将你要回去,摘现成的桃子?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毛草灵看着他因愤怒而紧绷的侧脸,心中那点因故国来信而产生的波澜,反而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陛下息怒。他们有此想法,不足为奇。只是,他们未免太不将陛下,不将乞儿国放在眼里了。”
宇文琰反手紧紧握住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灵儿,你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你……可想回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毛草灵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清晰地回答:“陛下,这里就是我的家。您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依靠。乞儿国的臣民,是我的责任。我哪里也不去。”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宇文琰紧绷的神情骤然放松,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好!好!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心跳的剧烈,毛草灵闭上眼,将脸埋在他胸前。故国的召唤,太后的许诺,像远处飘来的云,虽然引起了一阵风,却撼动不了她早已扎根极深的心树。
只是,她也明白,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大唐既然开了这个口,必定还有后招。拒绝,意味着可能要直面来自母国的压力。
风雨,似乎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