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就被放在了林默面前的会议桌上。
“老板，所有的有效回复都在这里了，一共三百七十二份。”孙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大部分都是文字稿，还有少数几个，做了PPT。”
胡涛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看看这些未来同事的水平。
陆衡虽然没动，但眼角的余光也瞟了过来。
林默随手翻开了第一份。
答案写得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从《著作权法》的立法精神，一路引申到“独创性”的司法认定标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AI是工具，如同画家的画笔，作家的电脑，版权理应归属于使用AI的创作者。
“中规中矩。”林默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翻到了下一份。
第二份的观点稍微新颖一些，提出可以借鉴“法人”制度，赋予强人工智能一个“电子人”的法律地位，让其独立享有权利，承担义务。
“有点想法，但过于理想化。”林默摇了摇头，继续往后。
他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
一份……
十份……
五十份……
文件夹里的纸张哗哗作响，但林默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些答案，不能说不好。
它们逻辑严谨，论证充分，法理清晰，无论是哪一份，拿去当做法学院的期末论文，都能拿到一个不错的分数。
但，这不是林默想要的。
这些答案太“正确”了，正确到无聊，正确到缺乏灵魂。
它们就像是法条的搬运工，用已有的框架去生硬地套一个全新的问题，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画着圈，却没人敢跳出圈外。
“就这？”林默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靠在椅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帝都律师界的精英和准精英们，就这点东西？”
胡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默哥，这问题本来就超纲，能答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吧？”
“不错？”林默冷笑一声，“别人修好的路，你在上面开车，当然不错。可现在是压根没路，我让他们自己开一条出来，结果呢？一个个都趴在原地，研究别人家的地图！”
会议室里，没人敢接话了。
林默这副状态，他们都熟悉。
这是“404律所主理人”模式，六亲不认，只认逻辑和结果。
“行了，你们忙自己的去吧。”林默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那个文件夹，“我一个人再看看，我就不信了，三千多人里，还找不出一个脑子正常的。”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各就各位。
胡涛临走前还小声嘀咕：“要求真高……”
偌大的会议室，很快只剩下林默一个人。
他耐着性子，继续一份一份地往下看。
“……我们认为，应采用‘贡献度原则’。根据使用者在AI创作过程中提供的创意、指令、筛选和修改等工作的比重，来判定其是否构成‘独创性劳动’，从而决定版权归属……”
“还行。”林默在心里点评，“知道从‘劳动’入手，算是个务实派。但还是没跳出框架。”
他继续翻。
“……AI创作内容的版权，应当进入公共领域。因为AI的学习素材本身就来源于互联网公共数据，其产出理应回馈给公众，这有利于知识的传播和人类文明的进步……”
“圣母派。”林默撇了撇嘴，“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你去创作，第一个跳起来要版权的就是你。”
他几乎快要失去耐心了。
这些所谓的法律精英，思维僵化得让他感到窒息。他要找的，不是循规蹈矩的螺丝钉，而是能跟他一起，把这艘船开到未知海域的冒险家。
就在他准备把文件夹合上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一份与众不同的答卷。
它很薄，只有一页纸。
而且，格式很奇怪，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寥寥几行字。
林默的动作停住了。
他将那页纸抽了出来。
纸上写着：
“题目问错了。”
看到第一句话，林默的眉毛就猛地一挑。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版权归谁，是利益分配问题，这是商业层面的博弈，是可以用合同和协议来解决的。”
“法律真正需要优先解决的，不是‘权利归属’，而是‘责任归属’。”
“当AI创作的内容，涉嫌抄袭、诽谤、教唆犯罪，甚至泄露国家机密时，这个锅，谁来背？”
“是点击‘生成’按钮的使用者？”
“是开发出这个AI模型的科技公司？”
“还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由代码和数据组成的‘AI’本身？”
“谁来承担这个最终的，无限的法律责任，谁就应该拥有与之对等的权利。”
“所以，版权不是创作出来的，是‘背’出来的。”
“所有权的本质，是对风险的对价。”
“……”
整张纸，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林默握着那张纸，久久没有动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久之后。
“呵……”
一声轻笑，从林默的喉咙里溢出。
紧接着，是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张纸，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这才是他想要的答案！
釜底抽薪！
降维打击！
所有人都还在第一层，争论着蛋糕怎么分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站在了第五层，直接指出了蛋糕可能是带毒的！
她根本没有去回答“版权属于谁”，而是重新定义了这个问题！
这已经不是法学思维了。
这是底层逻辑的思维！是战略思维！
这是一种能穿透所有纷繁复杂的表象，直击问题要害的恐怖能力！
林默的目光，缓缓移动到答卷的最下方。
在那里，签着一个清秀的名字。
——秦依。
果然是她。
林默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在招聘会现场，虽然紧张，但眼神清澈，条理清晰的女生。
她说：“这道题最重要的词不是‘男女’，也不是‘互联网’，而是‘合理’。”
她说：“在争取自己权利的同时，不侵犯别人的权利。”
这个女孩的思维，是一以贯之的！
她始终在追求表象之下的那个“核心”，那个最根本的“原则”。
冷静、理性，并且拥有一种远超她年龄的清醒和通透。
林默将那张薄薄的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价值连城的宝藏。
他缓缓站起身，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他找到了。
在三百七十一份“优秀”的答卷之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一份“正确”的答案。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