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气氛凝重。天幕缓缓流转,将二百多年后一个陕北贫民的悲惨命运,赤裸裸地展现在大明开国君臣面前。
“万历三十四年……李继迁寨……李鸿基?”朱元璋看着天幕上李自成的出生信息,眉头微皱,这个出生地名字让他觉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然而,随着天幕的叙述,李自成幼年出家为僧、为地主放羊、父母双亡的经历一一呈现时,朱元璋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经历……何其相似!
“父皇……”朱标也察觉到了,低声惊呼,看向龙椅上的父亲。朱元璋早年同样父母双亡,曾出家为僧,颠沛流离。马皇后也投来担忧的目光,轻轻握住了朱元璋的手。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天幕,语气复杂:“哼……又一个苦出身的。咱当年是没饭吃,要活命,才跟着郭子兴大帅造反。这小子……看样子也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他似乎在李自成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的影子,但这影子却指向大明未来的掘墓人,这种感觉让他极为别扭。
当天幕讲到李自成做驿卒却因丢失公文被裁,又因欠债被艾举人告官,戴枷游街示众,险些被处死时,殿内的武将们首先按捺不住了。
“混账!”蓝玉猛地一拍柱子,怒吼道,“区区一个举人,就敢如此欺压良民?那米脂县令是干什么吃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这还有王法吗!”
徐达面色阴沉,缓缓道:“王法?若王法能护佑良善,又何来官逼民反?观此人经历,先是天灾连连,官府却依旧横征暴敛;后是失业欠债,豪绅勾结官府欲置其于死地。每一步,都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往造反的路上推!” 作为统兵大将,他太清楚底层士卒和百姓的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会爆发出多么可怕的力量。
耿炳文也叹道:“先是失地失业,继而欠债受刑,最后投军又被克扣粮饷……这简直是步步紧逼,不给人留一丝活路。若易地而处,我等……恐怕也反了!”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出身贫寒,最恨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的豪绅。李自成的遭遇,精准地踩在了他的痛点上。他虽然痛恨这个未来的“反贼”,但更痛恨那些把一个大明子民逼成反贼的蠢货和蛀虫!
“该死的蠹虫!”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是这些贪官、劣绅,败坏了咱大明江山的根基!咱剥皮实草,就是杀得还不够多!才让二百年后,还有这等事!” 他的怒火,一半针对未来的官员,另一半则是对自己未能根除这些弊政的愤懑。
当天幕播到金县兵变,李自成等人斩杀克扣军饷的参将王国和县令,正式举起反旗时,奉天殿内反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一个普通的驿卒死了,一个未来的“流寇”头领诞生了。
朱棣目光锐利,关注点却在军事上:“此人能于绝境中聚众而起,杀官起义,可见颇有胆略和决断。投奔王左挂,又转投张存孟,很快担任队长……其能应在寻常士卒之上。”
随后,天幕展示了李自成命运的转折点——车箱峡诈降。“……贿赂陈奇瑜亲信……假意投降……走出栈道即刻翻脸,斩杀安抚官,再举反旗!”
“好一招金蝉脱壳!”徐达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军事家对精妙计谋的欣赏,“这李自成,不仅悍勇,更兼狡诈!深知兵不厌诈之道。那陈奇瑜,轻信贪功,纵虎归山,该杀!”
冯胜则看得更远,他忧心忡忡地道:“陛下,此事可怕之处在于,此獠已非寻常流寇。其能忍辱诈降,又能果断反噬,更兼手段狠辣,绝非池中之物。如今他投入闯王高迎祥麾下,被称为‘闯将’,其势已成。朝廷……朝廷日后恐有大麻烦了。”
朱元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咱看到了。咱看到了一个被咱大明官府亲手制造出来的敌人。贪官、劣绅、蠢将……是他们把一个个李自成这样的人,逼成了大明的掘墓人。”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殿内所有文武大臣:“你们都给咱看清楚!记在心里!将来为官为将,若敢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克扣军饷,就是在给朝廷制造敌人!就是在挖咱老朱家的墙脚!到时候,不用等二百年,咱现在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皇帝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奉天殿中炸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警示和杀意。群臣噤若寒蝉,心中凛然。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王朝的崩溃,并非始于外敌入侵,而是源于内部一点一滴的腐烂,最终汇聚成冲垮一切的毁灭洪流。而那个名叫李自成的驿卒,正是这洪流中最具代表性的浪头。
殿内回荡着朱元璋的怒吼,群臣屏息,皆被皇帝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意与沉痛的警示所震撼。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中,文臣之首的李善长,却感到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对历史宿命的可怕洞察。
他望着天幕上那个挣扎、反抗、最终挥舞利刃杀向大明的身影,再偷眼看向龙椅上那位同样出身微末、揭竿而起的开国皇帝,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无法抑制地浮现——历史,仿佛一个无情的轮回。朱元璋如何凭借民怨沸腾、天下大乱之势,从一个小小的士卒最终夺取了元朝的江山;二百多年后,他的子孙似乎就要以几乎相同的方式,被另一个“朱元璋”式的人物推翻。这莫非就是天道好还?
一个深埋在他记忆深处的谶语,如同鬼魅般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十八子,主神器”!
这句话,他曾在某些隐秘的渠道听闻,一直将其视为无稽之谈,从未当真。但此刻,看着天幕上那个名叫“李自成”的男人,“李”字拆开,岂不正是“十八子”?!
他的心猛地一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话……该不该说?此时说出,是警示,还是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猜忌和动荡?李善长嘴唇嗫嚅了一下,额角渗出细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犹豫和挣扎。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龙椅上的朱元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天幕的信息也触发了他深藏的记忆。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带上了一种恍然和惊疑,他猛地转向朱棣,声音嘶哑地问道:“老四!咱记得……天幕以前是不是提过一嘴?在你那个‘永乐’朝,也有个什么……‘十八子’的谣言?说的难道就是他?!”
朱棣被父皇这突兀一问,也是浑身一震,立刻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低头沉声道:“回父皇……确有……确有此事。彼时坊间隐有流传‘十八子,主神器’之谶,儿臣……儿臣……”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这意味着,这个预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早已潜伏,直至应验在此人身上!
“十八子,主神器……”
这六个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攫住了奉天殿内每一个人的心神。所有人脸色煞白,目光在天幕上的“李自成”和面色铁青的朱元璋之间来回移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氛围弥漫开来。谶语、预言、轮回……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在此刻仿佛被天幕赋予了冰冷的真实性。
死一般的寂静中,朱元璋的神情变得异常复杂,愤怒、嘲弄、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他忽然冷笑一声,打破了沉默:“‘十八子,主神器’……哼,好,好得很!若真是咱大汉家内部,出了一个像咱老朱一样的狠角色,能打、能忍、有手段,把咱那帮不肖子孙掀下龙椅,这江山……就算改了姓李,咱老朱……憋屈是憋屈,但也不算完全冤枉!至少,肥水没流外人田,这天下,还是咱汉人的天下!”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锐利和痛心,仿佛带着血泪:“可为什么!为什么天幕之前说,最终入主中原、取代咱大明的,是关外的那群女真鞑子?!是什么‘大清’!这个李自成,他折腾了半天,难道就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替那群蛮夷扫平了道路?他自己……难道也只是一个没笑到最后的工具人?!啊?!”
朱元璋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最后的疑问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也带来了更大的恐惧和困惑。是啊,如果李自成真是应谶之人,为何最终得天下的不是他?如果他不是,那这谶语又为何与他如此契合?他在明亡清兴的过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奉天殿内,无人能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有天幕上李自成的身影仍在闪动,但他的命运,却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更加厚重和诡异的迷雾之中。历史的齿轮,在其看似既定的轨道上,发出了令人齿冷的、充满讽刺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