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夜里。
油灯在军帐内投下摇曳的光影,将王翦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斜劈在帐布上。十余名将领分列两侧,新归顺的英布和季布被安排在左首位置——这是个微妙的安排,既显示优待,又让他们处在众将视线焦点之下。
"诸位。"王翦的手指敲击着案几上的西域地图,指甲与青铜图钉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百越已平,就剩下西域和吐蕃了。"老将军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帐内温度仿佛骤降,"蒙恬将军已率长城守军前往吐蕃,而我们——"
他的手掌突然拍在地图上,震得几枚代表兵力的黑棋跳了起来,"直取西域!"
右首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忍不住道:"将军,末将听闻西域三十六国联军号称二十万,我们..."
"号称?"王翦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甩在案上,"这是黑冰台刚送来的密报。真实兵力不过十五万,且分属六国,余者皆是胁迫而来的小邦。"老将军的指尖划过一个个红圈,"乌孙与车师正在争夺牧场,楼兰王上个月刚被其弟毒杀——这样的联军,何足惧哉?"
季布暗暗心惊。这些情报连他这个曾经的楚军高层都未曾听闻,秦国的情报网络竟已渗透至此。
帐外传来夜巡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有节奏的碰撞。英布注意到,这些秦兵每走百步就要报一声口令,纪律之严明,远非楚军能比。
"将军。"一名年轻副将突然开口,"百越新降,是否需要留重兵镇守?末将担心..."
王翦摆摆手,"我以八百里加急奏请陛下遴选三十名文官南下,推行郡县制。"老将军说着瞥了眼英布,"不会像从前那样简单粗暴地设个郡守了事。"
"而且我也已经奏请陛下——"王翦继续道,突然被一阵咳嗽打断。他猛灌了口酒才压下去,"让陛下派工部的人来修建五条大路,下月就会从会稽、长沙等地同时开工。"老将军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众将面面相觑。英布盯着地图上那些即将延伸的红线,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从百越到咸阳...快马不过十日?"
"七日!"王翦纠正道,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新式夯土法配合钢钎开道,遇山凿隧,遇水架桥。"他忽然露出几分感慨,"放在十年前,这样的工程想都不敢想。"
季布突然意识到,秦国正在编织一张前所未有的大网——不仅是军事征服,更是通过驰道、文字、度量衡这些看不见的丝线,将天南海北牢牢捆在一起。
"回到正题。"王翦敲了敲地图,"李五率五万精骑为先锋,三日后出发;主力部队十日后开拔。"老将军的目光扫过众将,"英布、季布二位将军随我中军行动,可有异议?"
英布下意识要抱拳领命,却被季布暗中扯了下衣角。两人同时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秦军礼——这是他们下午刚跟副将学的:"末将遵命!"
王翦满意地点头,正要继续部署,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亲兵掀开帐帘,带进一股带着露水气息的夜风。
"报!乌孙使者求见!"亲兵单膝跪地,"说是带来了西域联军的最新动向!"
王翦与几位心腹将领交换了个眼色,突然笑道:"看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他整了整衣冠,"带进来吧。"
当那个风尘仆仆的胡人使者被带入时,英布注意到他的靴底已经磨穿——这是长途奔波的明证。
"王将军。"使者行了个古怪的抚胸礼,"我家昆弥愿献上西域联军布防图,只求大秦军队过境时,放过乌孙牧场。"
王翦接过羊皮卷轴,却不急着展开:"条件?"
使者的眼珠转了转:"五百套铁制农具,还有..."他咬了咬牙,"请允许乌孙商人进入陇西马市。"
老将军抚须而笑,眼角皱纹里藏着狐狸般的狡黠:"准了。”
"看到没有?"王翦抖开羊皮卷轴,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联军兵力分布,"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将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连酒都压不下去。他摆摆手示意会议继续,自己则踉跄着走向后帐。
亲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王翦推开。老将军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削,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如他征战一生的信念般不可折弯。
后帐的烛光比前帐暗淡许多,王翦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铜盆里,在烛火映照下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随军老医官孙邈的手指搭在他枯瘦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样?"王翦用绢帕擦去嘴角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孙邈收回手,从药箱取出几根银针:"大人年事已高,百越湿寒之气侵入肺腑,加上去年中的那次瘴毒..."银针在烛火上快速燎过,精准刺入王翦颈后穴位,"若不能静养调理,只怕..."
"静养?"王翦突然冷笑,引得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西域未平,老夫岂能安卧?"
孙邈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陛下在您临行前特意赐予的'护心丹',用雪山灵芝配制。"他倒出两粒朱红色药丸,"大人先服下,至少能撑到明日不咳血。"
王翦吞下药丸,忽然抓住孙邈的手腕:"说实话,离开百越这种鬼天气,会不会好些?"
老医官沉默片刻,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湿寒之气确实能减,但西域高原..."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空气稀薄,寻常人尚会气短,何况大人您..."话未说完,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副将掀帘而入,看到铜盆里的血迹时脸色骤变:"大人!"
"慌什么!"王翦厉声喝道,却因气息不足而显得外强中干,"部署都交代完了?"
副将单膝跪地,铠甲铿锵作响:"各营已按计划准备。只是..."年轻将领抬头时眼中有泪光闪动,"乌孙使者说,西域联军正在龟兹集结,我们或许需要调整路线。"
王翦强撑着站起身,枯瘦的手指在染血的地图上移动:"取道精绝,避开葱岭天险..."话未说完,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幸亏副将及时扶住。
孙邈趁机再次把脉,脸色越来越凝重:"大人肝脉弦急,肺脉沉涩,这是..."他看了眼王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王翦喘着气道,"老夫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最多三个月。"孙邈低声道,"若执意西征,恐有...猝厥之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