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风裹着刑台血味,不过半月便吹遍了大明十三省。
苏州府衙前悬挂的三颗头颅刚撤下,杭州城里,盐商胡德海就亲自带着家丁,把自家后院刚栽下的两亩桑苗连根刨了。
铁锹插进泥土时,他盯着那些还泛着嫩绿的桑枝,想起丁贵临死前的哭喊,后背的冷汗就没断过。
“胡老爷,这桑苗刚活,刨了多可惜?”
管家小心翼翼地劝。
胡德海一脚踹在田埂上,泥点溅了满鞋:“可惜?丁家三百年家业都没了,我这两亩桑苗算个屁!
皇孙殿下连中军都督府的佥事都敢拿,你想让我跟丁贵一样,脑袋挂在府衙上示众?”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杭州府的巡检带着衙役来巡查。
胡德海赶紧迎上去,指着翻得乱七八糟的田地笑道:“官爷放心,小的这就种晚稻,绝不敢违了皇孙的旨意!”
巡检瞥了眼田中的桑苗残根,又看了看胡德海额角的汗,冷声道:“胡老板是个聪明人,别等锦衣卫上门,到时候可就晚了。”
这样的场景,在松江、常州、绍兴等地不断上演。
那些之前偷偷圈了粮田准备种桑的勋贵,连夜把桑苗拉去喂了牲口;
连应天府里,开国勋贵徐达的后人徐允恭,都主动把去年吞并的百亩良田还给了原主,还派管家带着粮种,帮佃农重新耕种。
百姓们看着重新泛绿的稻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西圩村的阿福家,新种的晚稻已经冒出了寸许高的秧苗,他娘把之前被埋的半袋陈米找出来,淘洗干净后煮了锅稀粥。
粥香飘在院子里,阿福蹲在田埂上,望着远处巡查的衙役,忽然朝着应天府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可谁也没料到,江南的粮田刚稳,北方的羊毛却悄悄热了起来。
这事得从苏州织户陈阿婆说起。
陈阿婆做了四十年丝绸,去年皇孙殿下推行“改农为桑”禁令时,她还愁着蚕丝要涨价,自家的织机怕是要停了。
没成想今年开春,苏州府的匠作局就送来几台新织机,说是能织羊毛线,还派了工匠教大家怎么用。
“阿婆,您看这羊毛织的布,又软又暖和,比丝绸还结实!”
徒弟小梅拿着一块刚织好的羊毛布,凑到陈阿婆面前。
陈阿婆摸了摸布料,眼神亮了:“这东西要是能批量织,冬天百姓们就有暖衣穿了。”
匠作局的工匠笑着补充:“皇孙殿下说,北方草原有的是羊毛,要是能推广开,既不用占粮田种桑,还能让草原的牧民多些收入,是两全其美之事。”
消息传开,江南的织户们纷纷改织羊毛布。
可羊毛毕竟要从北方运过来,一开始价格还算公道,每斤不过三十文。
可到了秋末,价格突然涨了。
先是三十五文,接着四十文,不到一个月,竟涨到了八十文一斤。
陈阿婆拿着空了的羊毛筐,坐在织机前叹气。
小梅跑进来,喘着气说:“阿婆,刚才去买羊毛,王老板说现在要一百文一斤了,还说再过几天,可能要涨到一百五十文!”
“怎么涨这么快?”
陈阿婆皱紧眉头。
小梅急得眼圈发红道:“听说山东的赵老板、山西的王掌柜,还有北方的几个商号,联合起来把草原的羊毛收购点都占了,其他人根本拿不到货!
咱们这织机要是停了,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
陈阿婆的遭遇,不是个例。
保定、真定、河间等地的织户,都面临着羊毛断供的困境。
有的织户为了拿到羊毛,不得不接受商人的高价,织出来的羊毛布卖得贵,百姓买不起;
有的织户没钱买羊毛,只能把织机卖了,去地里当佃农。
山东济南府,赵记商号的后院里,烛火彻夜未熄。
赵老板赵承业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串翡翠佛珠,旁边坐着山西的王掌柜、直隶的李东家,还有草原牧政司下辖的部族管事巴图,他原是蒙古部落的小首领,部落归降后,受大明任命管理辖区内的战俘牧民。
赵承业把佛珠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满是得意道:“诸位,咱们这一步走对了!
江南蚕丝不敢碰,草原羊毛就是新的摇钱树。
咱们跟巴图管事说好,包下牧政司的承销点,明着是代收,实则把羊毛都攥在手里,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王掌柜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赵老板说得是,现在每斤羊毛涨到一百文,咱们每斤能赚六十文;
照这个势头,年底就能把江南损失的银子补回来!
巴图管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承业看向巴图,推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银袋,笑道:“这是五百两,先拿着。
只要你帮咱们把牧民的羊毛都按十文一斤收上来,年底还有重谢。”
巴图捏了捏银袋,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犹豫:“赵老板,不是我不办事,只是今年草原旱,牛羊死了不少。
牧民们虽有官府发的口粮,可卖羊毛的钱是贴补家用的,十文一斤实在太少,他们怕是不乐意。”
赵承业脸色一沉:“巴图,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大明的管事,要是牧民闹起来,第一个治罪的就是你。
再说,除了咱们,谁还会给他们收羊毛?
牧政司的定价是二十文一斤,咱们给十文,你再跟牧民说,这是今年旱情导致的折价,官府还没来得及调整,他们敢不信?”
巴图攥紧了拳头,却不敢反驳。
他归降大明后能有管事的职位,全靠牧政司提拔,要是得罪了赵承业他们,不仅银钱没了,连职位都可能保不住。
就在这时,直隶的李东家忽然开口道:“赵老板,还有件事。
昨天真定府的张二,想绕过咱们直接去草原找牧民收羊毛,被巴图管事的人拦住了,他还敢反抗,要不要……”
赵承业冷笑一声:“敢跟咱们抢生意,就得让他知道厉害!
把他的腿打断,扔到城外去,让其他人看看,敢坏咱们规矩的下场!”
第二天,真定府城外,张二被人打断了腿,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路过的百姓看见,都吓得不敢上前。
消息传开,再也没人敢私自去草原收羊毛,所有人都只能从赵承业他们的联盟手里买羊毛。
草原上的战俘牧民,日子也不好过。
苏赫巴鲁原是瓦剌部的牧民,部落归降后,他和族人在大明划定的牧区放牧,官府每月发两斗口粮,足够一家人不挨饿。
往年卖羊毛,牧政司给二十文一斤,五十只羊的羊毛能换一两银子,够给孩子买些布料和药材。
可今年,巴图带着赵承业的人来收羊毛,只给十文一斤。
苏赫巴鲁忍不住问道:“巴图管事,牧政司不是说二十文一斤吗?怎么少了一半?”
巴图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今年旱情重,羊毛质量差,牧政司临时调了价,十文已是上限。
你要是不卖,这羊毛就只能堆在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到。”
苏赫巴鲁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叹了口气:“罢了,卖吧。”
五十只羊的羊毛,只换了五百文钱,连给孩子买件新棉袄的钱都不够。
邻居巴特刚卖完羊毛,攥着钱来找苏赫巴鲁:“咱们虽是战俘,可也是大明的子民,凭什么让这些商人欺负?
官府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管?”
苏赫巴鲁摇了摇头:“巴图是官府认命的管事,他都帮着商人,咱们找谁去说?”
帐篷里传来孩子咳嗽的声音,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点钱,连买药的钱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