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
南阳郡,宛城县外,籍田。
太常署官员续上了告祭农神的香火,将祭祀的供品瓜果分给其他田中的农夫,乐师也歇息了。
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心,想必农神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就看陛下的诚意了。
所谓的“一亩三分地”,是先民最小的耕田,也是皇帝启耕大典时,要亲耕的田亩数。
不过,传统的圣驾躬耕,太常署都要提前做些准备,皇帝那一亩三分地,必须全部以细筛过土,以便让天子不那么劳累。
但上君有令,此举“弄虚作假,欺骗上天,自今年止”,于是,奉诏而来南阳郡的太常署官员,在南阳郡太守弥仆的辅助下,挑选了块“生地”。
本来,皇帝只用左手执鞭,右手执犁,前有两名“导驾官”牵牛,后有两名老农协助扶犁,三推三返,即“三个来回”,圣驾亲耕礼就算完成。
之后,天子登上“望耕台”,坐观大臣们耕作,行五推五返、九推九返之礼,便是启耕礼成。
“生地”却比“熟地”多了个流程,垦地,皇帝必须先清理完地中杂草、树根、碎石,方能进行原本的流程。
一个时辰了,刘彻和董仲舒、吾丘寿王、李延年、王温舒等一干君臣,几十号人,连一半的地还没有垦出来。
人却累的直不起腰了。
君臣无言。
而在另一边,在县吏们的督促下,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
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春雨刚刚下过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来到村头吆喝一阵,路过的村民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
朝廷政令颁布,诸价平淮,粮价、盐价、铁具价,等等价格,会以次价形式张贴诸郡、县、乡、亭、里。
就是说,郡有郡价,县有县价,乡有乡价,亭有亭价,里有里价,直接张贴出来,商人、工匠们可以根据质量、人力来适当提高价格,前提是,买家要认可。
实在的商人、工匠,凭借薄利多销,赚的钱财不比以前少,甚至名扬在外,生意多更多,赚得也更多了。
只是,更辛苦了。
“陛下,喝点蜜水吧。”
吾丘寿王端来了蜂蜜化开的水,又加了些精盐,淡淡的甜腻气味扑鼻而来,刘彻喘了几口气,接过陶碗,一饮而尽。
圣颜上的乏累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吾丘寿王又端了碗加盐的清水,奉给了董仲舒,心疼道:“老师,您也喝点水吧。”
本朝儒生不柔弱。
圣人所说的君子六艺,基本都不差,体质是比不上武夫,但也在一般人之上,只是,懈怠了。
礼、乐、射、御、书、数,儒生更喜欢身不动膀不摇的礼、乐、书、数,射箭哪有拿笔杆子省力,御车哪有坐车舒服?
当然,作为当世大儒的董仲舒,六艺均在人上,能抗过胶西王刘端三年刺杀,那体质能是一般人吗?
但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让一个六旬老汉垦地开荒,上君也是缺了大德了。
董仲舒重重地把铁锄扎进了地里,下意识地拍了拍手,掌中的血泡针扎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略微颤抖接过了陶碗,长叹一声,“松懈了啊。”
从胶西国中脱身回到长安后,他的长剑就再没有出鞘,手上的茧子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干起活来,又生出了血泡。
几口盐水下肚,精神头倒是恢复了些,顺着陛下的目光望去,是村头买卖的热闹景象。
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皆大欢喜,这样的人间,或许才是盛世的气象吧?
“董仲舒。”
“臣在。”
“朕执政二十年里,做的很差吗?”
“陛下英明神武至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啊?”
“我大汉自立国以来,盐价最低时,是在孝文帝末年,仍有四百钱一石,我执政时,盐价高有数千钱一石,而太子当国,为什么能低至百钱一石?粮价、铁价,所有的百姓之需,都出现了大幅度降低,连带着众多物价,都有不同程度的降低。”
刘彻望着兴高采烈抱着盐罐、粮食口袋,扛着铁耜的百姓,疑惑道:“朕不明白!”
要说“搞钱”,大汉历代皇帝没有人比得过他的,车船税、武功爵、白鹿币、盐铁专营……凡是能榨出油的人,无论权贵、庶民,哪怕是奴隶,他都有办法刮一层油下来。
可是,孝文帝、孝景帝的遗泽仍在疯狂消耗,国库的亏空还在持续增加,百姓的生活依然民不聊生。
太子当国之后呢?
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修渠建堤……什么政令“费钱”就干什么,孝文、孝景二帝遗泽却停止了消耗,国库反亏为盈,百姓安居乐业。
大开战端的事,他在做,太子也在做,而且更加过分,南略南越,北征匈奴,两面开花,他都没有玩过这么大的。
大兴土木的事,他在做,太子亦在做,同样更加过分,商颜山那条渠,要开山,大河泛滥,要改道,简直是山挡开山,水阻改道,连天地模样都要改一改,他都没有想过这个程度。
为什么大汉在他手里一副亡国之象,在太子手里蒸蒸日上?
凭什么啊?
董仲舒望着逐渐扭曲的龙颜,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上君大开战端,是在“收获”,残破的匈奴右翼,不可能挡住冠军侯三万轻骑,杀过去就是抢牛、羊、马牲畜去了,就和匈奴当初抢掠大汉边郡,回报注定大于付出。
南越国就更是了,没落的国度,在大汉的威慑下战战兢兢,不能自已,老国王一死,南越国太子赵婴齐又在长安为质,以太子的手段,一手蜂蜜,一手大棒,能敲不晕那赵婴齐吗?
有张次公领兵“护卫”,有路博德大军屯于桂林郡,国中又有权臣作乱,赵婴齐只要不想死,不想死后自己和祖宗被挫骨扬灰,除了投降,内附大汉,没有别的路。
路博德大军,或许都不会有战事,就能接管南越国,推倒那个十万大山。
至于说大兴土木,太子是在“基建”,陛下是在干嘛?
穷奢极欲!
开商颜山,是为了引洛水灌盐碱田,改大河河道,是为了减少关东洪水泛滥次数,所有的支出,都用在了百姓身上,绝对不会有花数百万钱从西南夷就为了运输一根大殿梁木的事。
一个是为民,一个是为欲。
为民者,以后关中平原能再多数万顷良田,关东大河泛滥减少,对百姓可能造成的损失也会减少,流民减少,等等,无数的福报。
为欲者,庞大的宫殿,只为让几个荡……嗯,女子能在其中撒开欢嘻戏。
这能一样吗?
“这是上君抢了陛下的武功盛德!”
董仲舒控制住表情,缓缓说道:“匈奴右翼是陛下执政时打残的,南越国也是陛下执政时定略的,没有陛下,冠军侯的出战,就是羊入虎口,没有陛下,张次公、路博德入十万大山,便是自不量力。
武功盛德,是陛下打下的根基,而上君,顺其自然得到了这些。”
太子在躺赢?
刘彻的龙颜有了微妙变化,原来,他的武功盛德都被太子给抢了啊!
“民之富,则是上君有意邀买民心,牺牲诸商之利,刻意讨好百姓,终有一日,大汉商道尽毁,帝国东西南北不能再互通有无,釜底抽薪、扬汤止沸、难以长久,万望陛下不要被眼前之景迷惑。”
董仲舒沉着声调,“史书,终会给予所有人最公正的评价,太子,逆君之子也。”
上君的权术谋略,让他由衷地畏惧,汉朝大势,已难扭转,董仲舒只能寄希望上天再给他,或者给儒家等一个机会。
他可能是活不过上君了,但从春秋战国搏杀而出的儒学,还能熬不过上君吗?
上君是强法明理,唯法是从的那种人,只要不违法,上君就不会动儒家,飓风过岗,伏草唯存。
能干掉法家、道家,儒家靠的便是这一手忍耐功夫。
上君此前有“逐君父”之逆,现在有“除宗室”之危,一旦上君失势,儒家会让上君知道忍得住,想得开,挺得住是多么重要。
“是啊,太子是逆子。”
刘彻心胸豁然开朗,望着手中的铁锄,又想到丞相府驳回的“南阳心得”,他压下的相权,竟让太子又都还回去了,“董仲舒。”
“臣在。”
“实事求是重写南阳心得,不就是罪己吗?只要能还朝,朕认了。”刘彻望着董仲舒,想到儒家的能力和保证,终会有洗刷屈辱那天。
“是,陛下。”
就在这时。
浑厚悠长的歌声响起。
墨家助农的弟子在开嗓。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与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随之响起,“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
不远处的农家弟子接唱,歌声苍凉激越:“生民苦兮——
人生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
董仲舒脸色大变,这是墨家的《忧患歌》,怎么农家跟着唱和了起来?
两家什么时候这么近了?又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