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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本位

    “相国,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您说的这么记录在案的去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的是人人自危,不敢做事,不想当官吗?”

    张汤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没有功过相抵,最慌的,莫过于酷吏们。

    无限期的追责制,以前办成的案子,可能随时会要了酷吏的命。

    这相当于捆住了法吏的手脚,百家为他量身打造的帝国制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想当官?”

    公孙弘忍不住笑了,御座上也传出笑声,“宦海沉浮数十年来,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不想当官的人。”

    “相国不见河南牧民卜式?”张汤据实反驳道。

    在河南郡中,有牧民卜式,卜家殷实,卜式为嫡为长,但他却将家族田宅财产悉数留给将成年的弟弟,自己取了一百多头羊入山放牧,十几年之后羊群竟翻了十倍,而卜家却在其弟经营下败落了,卜式又多次把牧羊所获周济弟弟和族人。

    马邑之谋失败后,汉匈大战正式爆发,卜式屡屡向朝廷表达心愿,希望能够捐献一半家产,为边军尽一点绵力。

    陛下侵削臣民的操作很多,臣民的反抗也不少,但像卜式这种主动捐赠的,却很稀奇,然后派遣使臣去问卜式,是有所求,或有冤申诉,卜式答曰:皆无。

    “卜式之愿,我大汉朝早灭匈奴,有力者出力,有钱者出钱,在相国心中,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以违背人之常情的举动暗藏祸心的德之贼。”公孙弘笑着答道。

    帝国被陛下的战争、开拓与灾荒拖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机,在钱粮无法突然增长的前提下,天子和平民能想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一样,要么是借钱,要么是捐赠,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动手去抢。

    陛下能干出白金三品、白鹿币的事,就已经试过“借钱”、“捐赠”了,寄希望有人能主动急朝廷之困,担朝廷之忧,贡献出钱粮来缓解国库空虚,这些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平日养尊处优的王侯,以及在承平时代赚得盆满钵满的巨商大贾。

    但这些人,却默契地选择了沉默,而在这浑水中,卜式,一跃而起。

    孝顺、成熟、谦逊、恭敬、节俭、高才……公孙弘从此人身上看到了儒家德之贼的影子。

    孝敬老母,伺候叔父,团结兄弟,长袖善舞,交友显贵,总是面对微笑地解决所有事情。

    公孙弘之所以这么肯定,是他当初也是这么做的,换言之,大汉丞相看到了“同类”。

    圣贤无我,先公后私。

    假的。

    张汤愣了愣,勉强理解了德之贼的意思,顿时不满道:“相国不能以自己的德性去揣测他人,那样的人,说不想做官就是不想做官。”

    “御史大夫不妨一试?”

    “如何试?”

    “请上君下诏,令卜式代汝为司空,如何?”公孙弘笑容不减道。

    虽是同类,但那卜式比他有野心,也比他有耐心,瞧不上一般官职,但如果是公卿大夫之位,想必就够了。

    “这……”张汤迟疑了。

    公孙弘给出了选择,“御史大夫是不相信牧人卜式,或是不相信有人不想做官?”

    张汤无言以对。

    “御史大夫,在这人世间,极善和极恶的人都是极少数的,绝大多数人是裹挟在中间,每一呼吸都在摇摆的普罗大众。”

    公孙弘侧着身,既是在对张汤说,也是在对御座说,“治国要用法家制度,越好的法家制度,越能把往恶摇摆的百姓越多地争取到善的一面,直至达到‘人治’,但对‘治人’者,要有一把剑时刻悬在他们头顶,这样才能让他们不敢轻易往恶的一面去走。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

    八十年的人生岁月里,公孙弘始终相信人世间善的力量,但不会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权力,从诞生之日,就是世人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追求。

    官员选拔制度,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

    如果有人觉得改制后的官员不能做了,丞相府很乐意接受辞呈。

    哪怕这人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

    张汤一激灵,朝着御座一拜,“上君,臣之所奏,尚有不足之处,臣请暂缓施行,予以弥补。”

    他是斗不过老而不死的丞相了,准备下去沉淀沉淀,集百家之智再来斗。

    刘据有几分难绷,有公孙弘在,张汤根本立不起来,笑道:“准。”

    张汤近乎是逃出的宣室殿。

    “看来丞相府中的争鸣,是有效果了。”刘据望着公孙弘说道。

    老丞相此前的话,透露出很多东西,没有制度,帝国最终会被魑魅魍魉攻陷,没有精神,帝国最终会成为制度的焦土。

    在百家之制中,一忠君,二忠国,三勤政,四依法,五务实,六清廉,却对德思要求不高,偏偏地,这部分最重要。

    “回上君,臣确有所得。”

    公孙弘从袖中取出了简帛,交给了绛伯,又由绛伯呈于御案。

    刘据定睛望去。

    相府之鸣:自平王东迁,昔日赫赫的西周王朝就失去了对“天下”诸侯的号召力,它使周代标志等级分层的礼乐秩序迅速瓦解,一种新型朝廷体制却在这种“礼崩乐坏”中萌芽、发展。

    这既是历史和时势的偶然,同时也蕴含着历史与逻辑的必然。

    “王畿——分封”的体制的崩坏,导致了传统的宗法血缘“亲”“尊”制度内的上下陵替。

    这使得春秋战国成了一个诸侯无统、会盟无信的时代。

    各诸侯国之间,不得不在竞争、冲突、博弈的态势下,为了保持自己的利益而重构一种新型的列国之间互惠、平衡的内外秩序,由此塑造了后西周时代各诸侯国之间一种新关系。

    当宗法血缘尊卑等级秩序来规范天下诸侯、公卿、封君、贵戚的外在束缚力量消失,各诸侯国内部公室、卿族、大夫、陪臣等阶层的权力斗争正式开启,大小相侵,新起的权贵大权在握,形成了上下僭越、权臣执政的局面,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等例子,便是实证。

    出于贪欲、权力欲,权力不断发生更替、转移。

    夺权卿族鉴于权臣当国的史鉴,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产生了对本国旧贵、封君的遏制欲望,并为此建立一种全新的朝廷体制和制度模式。

    “朝廷本位!”

    刘据忍住心潮的澎湃,继续看下去,从先秦至秦汉,被分成了两个阶段,即通过春秋战国的历史进程,而形成与西周不同的战国体制,也就是由西周时代的王权与治权分离的体制向王权与治权相互合一的君主集权的官僚体制转换。

    疏中认为,虽说庞大的秦王朝历经二世便轰然坍塌,但是其兴灭忽焉的历史教训,重新构建了新兴的“汉家制度”。

    这种制度会长久地影响着汉家,整个大汉,甚至悠悠华夏的无尽岁月。

    公孙弘在章末述说,大汉需要一种德思,但这种德思,不必来源于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因为万千黎庶能完完全全地笃信的德思,并不需要多么高深。

    寥寥数字,能让百姓明白君主、朝廷所思所想就够了。

    为大汉的未来做个简练至极的“大纲”。

    而这个“纲手”,只能是大汉的君主。

    有那么一刻,刘据都有种自己配得上“纲手”吗的思考。

    不由得哑然失笑,如果自己不配,那这天底下就没人配了,父皇更加不配。

    “老相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刘据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麒麟阁臣。

    照此疏推行开来,刘据的圣名将来到史无前例的程度,天下人皆诵吾名,光是想想,都让人心颤。

    “请上君为我大汉朝定‘心’。”公孙弘再拜,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醒。

    大汉帝国的顶层设计,就要在今日诞生。

    刘据努力平复着心潮,良久都不能平静,事关整个帝国几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的政令走向,换谁都坐不住,索性,刘据从御座走下,在大殿里踱步。

    公孙弘没有催促,将丞相府无数门客争鸣之音化为一策,他的心力都快熬干了,一旦事成,也不负人间走这一遭了。

    殿侧的太史令司马谈不知不觉间摒住了呼吸,持笔的手一动不动,只等圣言出金口,传于千秋万世。

    汉制,或为终制。

    “太祖高皇帝、太宗皇帝之德,寡人回归长安之时不敢忘,今亦不敢忘,‘实事求是’四字,仍愿与众卿共勉!”

    圣音未落,公孙弘颂圣之声已然响起,“上君大德也。”

    知道华夏过去而不知道大汉未来的老迈丞相,愿意毫无保留相信年少君主的智慧。

    史笔落之。

    “寡人与丞相就兴国之事有终论,‘以民为本’,百姓存而寡人存,百姓毙而寡人毙,前时如是说,今亦不敢改。”

    公孙弘动容了。

    仅此一句,便可让他留名万世,上君,上君,待臣何以之厚。

    时至今日,他终于体会到当年与辕固生、冯唐同殿而试,两位大贤对易老的感慨,此时此刻,他也有了。

    史笔再落。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唯有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方为子孙立万代之基,是以,‘藏富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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