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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麟臣

    桂殿兰宫,雕梁画栋。

    也不坐舆,也不带随从,就绛伯在前引着,刘据、公孙弘沿着沧池靠西苑禁墙那条路向远方的麒麟阁走去。

    那本是皇家典籍收藏之所,但为表彰辅佐太子宫的功臣,刘据命画师绘卫青、霍去病、公孙弘等一十五人画像悬于阁内,形成了“麒麟殿”。

    或者说“麒麟阁”,亦或者说“麟阁”。

    现在十五功臣皆在世,画像之下,仅列全名而未署官职爵位。

    作为麟阁唯一的文臣,公孙弘望着画中年轻的模样,不由得恍惚了。

    自己,还有那么稚嫩的时候啊?

    “老相国像吗?”

    刘据的询问,让公孙弘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画师的技艺是高超的。”

    “老相国,寡人要谢你,大汉也要谢你。”刘据发自内心道。

    没有公孙弘,大汉无法打破勋臣对三公的垄断,没有公孙弘,父皇早把丞相驯服为傀儡,没有公孙弘,长安之变也不会那么顺利。

    为了大汉,为了朝廷,为了太子宫,公孙弘连儿子都付出了一个,致忠致诚。

    垂垂老矣,又为大汉重塑了“精神”,抛弃了所学、立场,只为帝国的未来能走的更远。

    是当之无愧的“麟臣”。

    “臣本布衣,在东海之上牧猪为生,不瞒上君说,臣年少时,从未奢求能在诸侯之中扬名显身,能在那世道中苟且保全性命便已知足。”

    公孙弘回忆起过往,浑浊的眼中晶莹泛起,“臣身份卑微,又见识短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过《诗》《书》尔,但孝文帝不以为意,与贾谊一道征为博士,堪称不拘一格。

    孝文帝征询臣对朝廷大事的想法,臣也不惜穷尽心智,奈何终究智浅,于事无益,也于世无益。

    臣一度消沉,终得孝文帝点拨,年过四旬再拾书卷,开始学习《春秋》杂说,并最终选择《公羊传》研习。

    曾师于齐人胡毋生,本意是想晚年聊以自慰,消磨余生。

    奈何,君子寿短,小人寿长,臣活至花甲、古稀,竟能再二连三得郡国举荐,以‘贤良’之名重登殿堂。

    臣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外乎时也命也运也。

    颂扬之声很少,非议之声很多,有长者既是指摘也是告诫臣,‘务必以儒生风范来事君,不要歪曲学问来投世人所好’。

    但在臣看来,学问就是学问,明理知礼,便已不负圣贤遗留。

    再多的,以臣之见,就有违圣贤本意了。

    上君能认可臣之所奏,不以文教推陈出新、道德高耸入云,作为治世的‘文治’表现,臣该谢上君仁恕才是。”

    所有的君主,为了彰显文治能力,常常会寻觅文学才华方面的人才,对学问进行无限度拔高,对人世歌功颂德,来证明在其治下,文治璀璨。

    陛下正是如此,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士,董仲舒、东方朔、赵绾、王臧等,就连司马相如曾经也是,《子虚赋》、《上林赋》等著作,都证明了此世文治的辉煌。

    让后人看到了今世的阳春白雪。

    忘记脚下下里巴人的累累白骨。

    因此,上君能认可简言入民心做为大汉文治的表现,古往今来,只此一例。

    刘据摇摇头,邀请公孙弘同坐在石凳上,推心置腹道:“寡人原以为老相国的争鸣成果,会是偃武兴文,劝寡人由‘打天下’向‘守天下’转变。”

    适时转型,巩固既得利益,或许更符合人们的心思。

    如今的大汉扩张,或将要扩张的土地,与大汉初年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介于父皇穷兵黩武的教训,刘据入住未央宫后,收到了无数劝谏“坐天下”的奏疏。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知足

    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知止

    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谦虚

    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包容

    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有节

    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慎始慎终

    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听取意见

    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正身黜恶

    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不要谬赏

    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不要滥行

    劝说刘据见到想要的东西知足以自戒,打算有所作为知止以安人,位高权重懂得谦虚以自制,担心自满想到海纳百川,喜欢田猎网开一面以为度,忧惧懈怠想到慎始慎终,不想要蒙蔽就虚心待下,避馋邪就身正以去恶,恩赐时想到不要因为高兴而错赏,处罚时想要不要因为愤怒而滥刑。

    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要结合章疏入宫的时间,大多是有新政令颁布或将要大征之时。

    那个想要的东西,是长安之变不久收到的,意在说刘据已经得到了君权,不要为了更多的权力而去逼迫君父。

    打算有所作为,意在说刘据宣布冠军侯春征继续时,不要向陛下那样为了追求武功盛德而大动干戈。

    位高权重,意在说未央宫巫蛊案发,张汤大肆牵连时,劝说刘据适可而止。

    担心自满,是上任御史大夫枚皋死时,劝说刘据要对不同政见的公卿大夫怀有怜悯之心,留在身边,察言纳谏。

    喜欢田猎,是南越国王赵昩死,朝廷派遣两千甲士护卫,并派遣强弩校尉路博德率大军向桂林郡移动,许多公卿、列侯、宗室大臣虽然不知道南略计划详情,但把南越国视为田猎场,认为大汉朝廷和刘据没必要那么重视,适度“游猎”。

    ……

    以上十条,是劝说,也是反省,上君要择贤任之,择善从之。

    然后,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尽献才智,勇敢的人竭尽其力,仁慈的人播撒恩泽,信义的人奉献忠诚,文臣武将恪尽职守,君臣无事,天下太平,享受畅游之乐,像神仙赤松子、王子乔那样长寿,抚琴吟诵,垂拱而治,天下大治,何必劳神苦思,去做臣下该做的日常事务,劳累上君聪明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损无为而治的大道。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中外两朝官吏想“摆烂”了。

    孝文帝、孝景帝朝,公卿大夫、列侯宗室的事务何其的少,自从父皇即位后,朝廷陡然间忙碌了起来,眼看着父皇失势,上君上位,群臣迫切地希望回到“盛世”。

    歇一歇。

    公孙弘是知道那些章疏的,也听出了上君的不满,叹了口气道:“上君,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守天下’一说,大汉没有建立之前,高皇帝率领众勋一次次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拼死搏杀,打下了我大汉朝,而在大汉朝建立以后,我朝外有异族威胁,内有奸人作祟,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少了,看不见的惊心动魄却更多了,说是在‘守天下’,但我大汉朝历代君主,哪个不是水里进、火里出的硬汉子,孝文帝更是外郡藩王闯出来的铁骨头,我大汉朝能有今日,全靠先帝们的披荆斩棘、嫉恶如仇,臣又怎敢违逆祖宗之德。”

    什么进攻?什么防守?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匈奴、南越、大汉开国功臣集团、宗室集团、外戚集团、哪个是好相与的?

    要是先帝们不进攻,只知道防守,大汉说不定早就亡了。

    危险时期有危险,和平时期也有危险,守是守不住天下的,哪怕有短暂的忍让,也是在积蓄力量而已。

    所以,在公孙弘心中,从来没有“守天下”一说。

    刘据望着发须尽白、老态龙钟,连说话长了都要喘粗气的老丞相,忽然默了一下,良久道:“在老相国之后,何人可以为相?”

    “臣不知。”公孙弘答道。

    “老相国是真不知,亦或是推诿之语,担心是寡人的试探?”

    “回上君,臣当真不知。”

    公孙弘眼神不避不闪,正色道:“世人常说:‘家贫见良妻,国乱现良相’,在陛下执政之时,国乱渐相,于是‘英雄辈出’,然是真英雄,或是时势造英雄,臣老眼昏花,已然分辨不清。”

    刘据颔首,又道:“那在老相国心中,什么样的人是大汉丞相的模样?”

    公孙弘沉吟了会儿,“回上君,若择新相,请看他平时所亲近的,富贵时看他所交往的,显赫时看他所推荐的,穷困时看他所不做的,贫贱时看他所不取的,仅此五条,若非大贤,便为大贼,上君龙目如炬,贤者便用,贼者便杀。”

    刘据琢磨了下,看着诚恳的老丞相,“老相国这番话,是把张汤隔绝在了丞相府之外?”

    这五条,公孙弘昔日的门生张汤,一条也不符合,这不是张汤的问题,是酷吏的问题。

    一心唯上,心狠手辣的酷吏,几乎都是人间之耻,哪能有德行值得称道的。

    “张汤其人,做事不计利弊,得失心太重,要是让他坐上丞相之位,为无数人榜样,效仿进身,将是我大汉朝的浩劫,虽为臣之故旧,臣亦不能善言之,非臣无情,实之无义,惟愿其能善终。”公孙弘叹息道。

    刘据想到了枚皋之死给予张汤的谶语,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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