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苏录言之凿凿道:
“譬如先生讲‘宗伯之职’时,教学生先辑郑康成注、贾公彦疏,再参以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于‘礼者天地之序’处发微,以‘经纬万端必本于一’为骨,分‘辨等威’‘明器数’‘合天人’三目展开,每目皆引经史互证,最后以‘礼以节情,文以载道’收束,庶几使经义如纲在网,条贯分明!”
“这正是学生作文的法子!”说着他瞪大眼睛,问朱璋道:“先生就说,这些是不是你教的吧?”
“是。”朱璋不得不点头。
“先生还教学生作论之法——先立‘经旨未易尽窥,当以心体而躬行之’之见,仿《白虎通义》诘难之体,设宾主问答,既尊先儒注疏,亦存疑阙之思。如此经义便非僵死文句,而是可与古今对话之活理!”苏录又反问道:
“这些也是先生教的吧?”
“是,也是我教的。”朱璋只好又点头。
“‘先立假说,次演其验,终证其真伪’的假说演绎法,便由此生焉——盖天下事理,非臆测无以启其端,非推演无以穷其变,非实证无以辨其真。”苏录两手一摊道:
“学生以为先生所授格物致知之要,正在于此!”
“好像……你们师徒说的确实是一回儿事……”朱玠听完评价道:“只是弘之把你授课的内容总结升华了。”
“是吗?”朱璋彻底给整懵了:“我有这么厉害吗?”
“当然了!”苏录大赞道:“先生之学,实在太高了!”
“你住口,我先捋捋。”朱璋一抬手,寻思半晌,方头脑清明道:“差点被你小子给唬了,我教了你那么多,你却只挑了这两块总结升华!这分明是先射箭后画靶,拿我当孩子耍呢。”
“可这真是,师从先生之后才有的想法。”苏录满脸真诚道:“之前我连五经文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跟我就算有关系也不大。”朱璋可不是那种好揽功的师父。
“关系太大了,没有师父就没有这法子!”苏录却非要给他这个功劳道:“树高千尺离不开根,师父你就别推让了。”
“不行不行……”朱璋摆手连连,他可不能输给张砚秋。
“哎,你们师徒俩不要再谦让了。”朱玠算是听明白了,这应该是苏录想给三弟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便劝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谁也不能否认,青是从蓝里来的!所以弘之你没必要让给你老师,你老师自会因你而光荣。”
“没错。”朱璋点点头,二哥自从当家做主,越来越会说话了。
“区别大着了。”苏录却正色道:“这法子不像注音符号那么简单易验,却又重要无比。弟子一定要将其推广开来,让尽可能多的读书人接受这一‘设其然、推其果、究其证’理念!”
顿一下,他坦诚道:“弟子实在太年轻了,如果说是我想出来的,别人虽然可能会夸奖,但不会真当回事。但如果说,我用了先生十年磨剑想出来的方法,一举夺得了小三元,别人就会竞相模仿,这样便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更多人了!”
“……”刚山先生眉头紧皱,寻思半晌道:“既然你这么推崇自己的法子,那就用它说服我。”
“好!”苏录重重点头,略一思索便沉声道:
“学生以为,历来做学问最大的问题,是仅观察到一点片面的现象,就妄下结论——便如那盲人摸象,摸到象耳朵的,就说大象是蒲扇,摸到象腿的就说大象是柱子。结果认识自然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
“这还是好的,更有甚者不由实证,只凭臆断就妄下结论。甚至出于主观目的,便倒果为因,祸乱人心!”苏录痛心疾首道。
“嗯,你说的这些现象都存在。”朱璋点头赞同道。
治《礼》是一门注重考据推理,以实证来说话的学问。身为治《礼》大家,他早就已经把‘重事实、讲证据’刻在骨子里了,所以对苏录所说的那些现象,他都一清二楚、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苏录才要假他之名,提出‘假说演绎法’。
“你认为症结就在那些人忽视实证上?”朱璋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对!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太多的人没有调查,至少没有全面调查,就敢妄下结论!”苏录沉声道。
“但你想没想过,你也没有全面调查过?”朱璋一针见血道:“所以你这也是在妄下结论。”
朱玠也笑道:“这个世界这么大,没有人可以做到全面的调查,所以弘之,你未免太过理想了。”
“这就是‘假说演绎法’的意义所在!”苏录却淡淡一笑,冷静回答道:
“此番所研之事,实在干系重大。若小侄竟夸口说,寻着了前人未晓的真理,定是要像这样,被人嫌太过鲁莽——故小侄宁可先不把话说死,只当是提个猜测性的假说出来!”
“然后大家都可以去验证这假说。看看从中推演出来的结论,是否与经验事实相一致。如果不一致,就说明它是错的。如果没有人能证明它是错的,那它就越接近于真理。这种从提出假说到事实验证,再到接受假说的思路,便是‘假说演绎法’的实质!”
顿一下,他罕见地激动道:“只要日后,有人拿它推衍出来的道理,件件都能合着经验,那小侄也算没白忙活一场。毕竟到那时,这假说被大家用起来,与真理原也没甚分别了!”
苏录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两位长辈给出评判。
他相信以两人治《礼》的功底,不会不明白,自己所言乃颠破不灭之真理!
朱玠、朱璋互相看看,又低声议论一番,末了一同心悦诚服地点头。
“好吧,弘之不仅口才了得,思路更是条理清晰,你这番话精准回应了我俩的质疑。”朱玠叹服道:
“你用‘假说’代替‘结论’,是个很大的进步。从古至今,确实结论太多,假说太少了。”
朱璋也赞许道:“你那‘假说虽非真理,然验之有据者,用之实与真理无异。’之说,真是既务实又严谨,可谓精彩绝伦啊!”
“先生谬赞了。”苏录心说,笛子能不既严谨又务实吗?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谁家的弟子如此优秀啊?”朱玠万分感叹。
“我的!”朱璋满脸骄傲道:“弘之,你说服我了,这‘假说演绎法’确实是一项创举,值得推广开来,让大家都来验证它!”
“学生正是此意!”苏录大喜道:“这么说,先生同意认下这法子了?”
“唉,你呀。就好给为师出难题。”朱璋一脸宠溺道:“当为师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不就是想借机报答我一下吗?”
“学生也确有此意。”苏录毫不讳言道:“先生大才,足以济世,且‘实事求是’之理念,正是当今最稀缺之精神!于公于私,学生都希望先生能名扬天下!”
“唉……”朱璋眼圈有些湿润,他一生治学,早已放下名利心,却还是被深深感动了。
别过头去好一会儿,他才带着鼻音道:“我朱刚山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弘之这样的学生,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转回头来,定定望着苏录道:“好吧,我可以跟萧提学说,你这法子源自于我,但也仅此而已。”
苏录还要劝,朱璋一抬手道:“就像说我二哥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青蓝之间没必要分那么清。”
“是的弘之,源于谁没那么重要,只要你能不断地夺魁,天下读书人自然会对你的法子趋之若鹜。”朱玠也劝道。
“我自会竭尽全力帮你推广这‘假说演绎法’!”朱璋眉头一扬,自信勃发道:“至少在蜀中,我朱刚山还是小有名气的!”
“好吧。”苏录也只好同意了。
“好,现在你给我从头讲一讲这套法子,以及它是怎么跟八股文结合起来的?”‘假说演绎法’发明人之一的朱璋,虚心请教自己的弟子道。
“好,先生请听仔细了,学生是这么从你那学来的……”苏录便开始认真讲解起来。
于是朱家父子叔侄三人,便认认真真听苏录讲了一白天,连中饭都是送进来吃的。
这回轮到朱璋记笔记了。苏录也不跟他客气,同样讲得飞快,让老头子运笔如飞,急得满头大汗,不停说:“慢点慢点……”
朱子和看得暗暗偷笑,真是天道好轮回,从未饶过谁!
苏录讲完一遍,天已经黑了,四人这才到前头跟家里人一起吃饭。
吃饭时,三人还在不停向苏录请教‘假说演绎推理’和‘溯因推理’之间的区别和联系。
听得打靶归来的朱子恭一脸懵圈。“我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错过了成为伟人的机会。”朱玠白他一眼道。
“哦。”朱子恭自知理亏,不敢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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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苏录告辞。朱玠却主动道:“弘之,我送送你。”
苏录知道,他有事跟自己说,便点点头道:“有劳师伯了。”
走出老远后,朱玠方轻声道:“你知道黄兵宪,为什么不同意你俩的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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