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回忆着刚刚利希滕费尔斯院长的观点。
他知道从艺术的角度,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争议——毕竟,审美是高度主观的产物。
但是莱昂纳尔拥有的,是超越这个时代150年的艺术史常识的成果积累,许多这个时代被忽视的变化,只有历经时间的沉淀,才会有人重新发掘它的价值。
莱昂纳尔先肯定了院长:“关于文学的发展道路,我想提供一个或许更现实的视角。
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像米隆老爹这样的普通农民,像羊脂球这样的边缘女性,会越来越多地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
要知道,在古典时代,文学作品的主角多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史诗里的英雄或者宫廷里的贵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学生们:“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或许简单得让人意外——
自17世纪以来,书写成本的大幅降低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连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阶梯教室的穹顶下回响:“想象一下在中世纪或者更早的希腊、罗马时代,羊皮纸十分昂贵,抄写员也价格不菲。
甚至就连人的寿命,也短促得不可思议。
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耗费如此珍贵的资源和时间,不去记录英雄的伟业、神祇的传奇,反而去描写一个老农为什么恨普鲁士人,或者一个妓女在马车里如何被孤立……
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疯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
笑声停歇之后,莱昂纳尔的语气稍微高亢了些:“但是,随着中国传来了造纸术,以及印刷术的普及,纸张变得廉价,书籍得以大量生产。
写作和阅读,不再仅仅是教会和贵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文学的‘消费者’发生了变化。
新兴的消费阶层,渴望在文学中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这时候市场的力量开始发挥作用。”
台下一些学生眼中产生认同感。
作为艺术家当中,比作家、诗人还要窘迫的一个群体,绘画、音乐其实比诗歌、更加依赖慷慨的资助人。
但是城堡、豪宅的墙面毕竟面积有限,挂上了名家大作之后,就没有多少空隙留给年轻人了。
直到19世纪,布尔乔亚的兴起,普通市民也会买几副画装饰自己单调的墙壁——画家才从工匠般的师徒相承,走进了学院化的批量生产。
莱昂纳尔知道自己策略奏效了:“于是,文学的题材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转移。从歌颂神与英雄,到描绘骑士与贵族,再到刻画普通的、甚至卑微的小人物。
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之所以能被书写、被传播、被阅读,首先是因为书写和阅读它们的物质成本已经变得可以承受。
是技术的进步,为文学打开了一扇通向更广阔、更真实人间的窗口。”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的眉头开始微蹙,他觉得莱昂纳尔的讲话方向似乎走向了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但他无法打断,只能忍耐着性子听这个年轻人怎么讲。
莱昂纳尔说到这里,稍微停顿,然后语气谦卑地说:“我刚刚在想,绘画艺术的发展,是否也隐藏着类似的规律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抓住了。
“文艺复兴大师的杰作固然永恒,但其创作往往依赖于教会或贵族的资助。主题自然要符合资助者的要求——
宗教、神话、历史、贵族肖像……这种艺术不仅‘崇高’,而且‘昂贵’。”
莱昂纳尔的声音愈发真诚,但话语中的诱导意味也愈发强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绘画材料本身的发展——比如过去‘群青’只能通过磨碎青金石来获得,价格相当于等重黄金;
1克‘骨螺紫’,需要从2万只骨螺中提炼,则比黄金还要昂贵。
现在呢?这些颜料都可以化学合成,然后在工厂里被灌进铅管,最后被大家揣在口袋里。”
台下有学生下意识地点头。
他们也对过去颜料的昂贵有所了解,知道如果不是化学颜料的普及,这里的绝大部分人是没有资格学画的。
莱昂纳尔的声音并没有停:“又比如,帆布、画板是不是一年比一年更便宜、更耐用了?
铁路出现了,让画家可以更方便地离开画室,走向户外、乡村、市井……”
他看到台下一些学生的眼睛开始发亮。
“当绘画的工具和材料变得像纸张和墨水一样相对便捷、普及时,这是否也会解放画家?
使他们一定程度上摆脱对大型订件、对特定资助人的依赖?
他们是否也会开始关注那些更日常、更瞬间、更个人化的景象?
——比如田野上的草垛、水面上的光影、城市里的火车站、咖啡馆里的人群、甚至是一位普通农夫疲惫的背部……”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莱昂纳尔一句没提“印象画派”,但句句都在提“印象画派”。
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学生们虽然每天都在重复那些古典主义的“基本功”,但是也都见识过那个来自巴黎的、放诞不羁的绘画新流派。
所以他们的心里浮现出那一幅幅离经叛道的画面……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荷马史诗》永远是人类文学的瑰宝,但身为作家,我们不能一次次地重复它。
艺术的演进,并非简单的‘进步’或‘倒退’,而更像是一棵生长的大树——传统的枝干依然粗壮,新生的枝条也向阳光伸展。
缺了哪一个,这棵树都得死。”
他的发言结束了。教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随即爆发出比热烈的掌声。
许多学生的脸上露出了兴奋、思考、疑惑的神情。
利希滕费尔斯院长也悄悄松了口气,莱昂纳尔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说破,而是重新肯定了绘画传统的重要性。
这样自己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但是不至于让邀请来的客人驳了面子。
……
————
回程的马车上,左拉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莱昂,你今天的发言很巧妙,既没有正面冲突,又不至于让我们成为了‘巴黎的叛徒’。
那个关于铅管颜料的观点,真是惊人又合理。”
于斯曼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得太好了!那些老古董根本不明白,艺术的生命在于感受和真实,而不是死守规矩!”
莫泊桑则笑嘻嘻地搂住莱昂纳尔的脖子:“技术决定题材?哈哈,那我是不是该说,因为羽毛笔和廉价纸张的出现,才让我写出了那么多爱情故事?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有点道理?”
莱昂纳尔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左拉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你在最后致辞的时候,有一句话我没有听明白——
‘希望维也纳美术学院能对梦想考入这里的年轻画家更加宽容,即使不录取,也要鼓励他继续走艺术的道路……’
这是为哪个你认识的年轻人说的吗?他被维也纳美术学院拒绝了?他现在还在画画吗?”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而是说:“天气冷了,我也累了,咱们回巴黎吧……”
(这是补昨天的,今晚晚些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