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燝在蹲坑的时候认真考虑过朱慈炅的圣意,他是帮朱慈炅审阅过蒙学教材的。
因为是蒙学,内容很简单,逐步深入,便是那所谓天启数字也非常简单,但即便如此,刘一燝也发现了大问题。
比如常识二年级中就出现了关于天地的解释,朱慈炅想教育下一代的天,完全替换了传统概念。
天渺渺不可寻,故未知为天,已知为地。古人以云为天,后人登高山识云后,云便是地。日月为天,待后人登月,月亦为地。天在人思想中延伸,而地则是人类认知的限制。
这个问题,刘一燝曾想和朱慈炅争论,但是他拿不出证据,而朱慈炅已经叫邱致中设计更复杂的望远镜要用来望月了。
这直接颠覆了儒家天人感应的叙事,但朱慈炅似乎根本不想以儒道治国,他践行的是兵强马壮的天子之道。
这个口口声声要学礼的小魔帝,南京城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他的士兵,甚至还要求是跟随他参加过燕山大战的精锐老兵,其他也必须是皇民义务兵,整个南京紫禁城乌烟瘴气,无礼之极。
在朱慈炅的教材中没有经典,所谓经典全部是节选,最让刘一燝气愤的是,常识中竟然出现墨家技法,墨翟居然也成了先贤。
刘一燝感觉朱慈炅读书读偏了,这小王八蛋什么书都读,还每天都读,虽然不是他自己读,但这些杂书给他留下的印象更深。
刘一燝深深感受到自己教育的无力,太聪明的学生真的不好教,主见太多了,方向把控不住。一直以来,刘一燝的自我安慰都是皇帝还小,士林也是这么看的。
刘一燝从张瑞图那里抢到了皇帝的教育权,这对东林党人无疑是巨大的胜利,所以小皇帝的一些过份举动他们都能容忍,因为他们坚定的相信,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朱慈炅也可以算是东林的学生,东林的学生难道不是东林吗?刘一燝无形之中为朱慈炅挡了无数的子弹。
但刘一燝越来越迷茫了,他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他已经摸不清皇帝要做什么了。
朱慈炅关于教育的言论出来,刘一燝又急又气还很慌张,小皇帝不是一时感想,他已经在实际操作了。
他隐约觉得小皇帝是有道理的,按照小皇帝的想法进行下去,未来的大明一定会减少许多内耗党争,社会更加稳定。但这是思想上的独裁专制,五千年文脉的活力一定会被禁锢。
而对于朱慈炅本人,他其实同样很有感情,他是希望把朱慈炅培养成他理想中的圣君明主的,朱慈炅有这个天份,他觉得自己也有这个能力。
虽然刘一燝自觉得他比张居正强,但朱慈炅也比万历强大太多了,谁敢信稚龄天子竟然有自己忠诚的军队,连两个太后都压制不了他,刘一燝不愿不敢也不能做到张居正的程度。
万历还有个备胎潞王,朱慈炅是独子,当南北两监国被他亲手确立,这两个监国便也同时失去了大位资格,这也是朝野共识。
刘一燝很疲惫,小太监递给的厕纸差点看成《论语》,从御制马桶上站起来竟然需要帮忙,他缓行了好几步才感觉双腿恢复正常。
一回到书房就听到徐光启在说什么上海港,小皇帝竟然还认同,刘一燝大惊,徐子先这是趁他不在,以公谋私吗?
可惜,朱慈炅心情已经大好,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随后也没有再谈什么重要的事就结束会见,一如既往的亲自将两位阁老送出西宫。
朱慈炅第二天没有再去钓鱼,任太后说天冷了,不许他去了。他的西宫书房因为装修也没了,他只好到柔仪殿练练书法。
柔仪殿的气氛有点奇怪,因为翁鸿业走了。很突然,没有人知道翁鸿业的突然调任,甚至都没有人组织送行。
因为翁鸿业本来是倪元璐之后接掌天工院的最佳人选,那知道圣心不可测,突然空降一个陈子壮。
陈子壮和翁鸿业的办公室权斗一直存在,大家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以为陈子壮会适应不了天工院的节奏,自己走人,但没想到走的是翁鸿业。
翁鸿业和倪元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倪元璐是吏部调任的,小皇帝见都没见他,翁鸿业是小皇帝亲自指任的,临走前还单独陪朱慈炅钓了小半天鱼。
早上翁鸿业没有来点卯,就有人奇怪,翁鸿业对工作还是很上心的。直到陈子壮直接把翁鸿业手上的事临时分配给其他人,所有人才知道翁鸿业已经离开天工院了。
翁鸿业配备的十品官是最多的,李世熊这些人也很迷茫,陈子壮只说了北京会派人来接任,让他们看着帮忙。
经此一事,陈子壮的权威算是立住了,和翁鸿业最交好的王铎都没有再挑战他,可是这份权威来自于皇帝,他反而更憋屈。
之前众人多少还有些同情,有些事愿意帮忙指点,现在却隐隐都对他有些排挤,至于指点,谁敢?
从早上直到下午朱慈炅来到,陈子壮都在默默的涂改翁鸿业未完成的文书,面无表情。既不像倪元璐那样颐指气使,也不像翁鸿业代管那几天一样友好商量,他只是沉默。
朱慈炅入殿时只觉得今天的天工院众人都比较安静,没有了平时的吵闹,并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暗流。
不找人陪钓,朱慈炅还是要找人观摩他书法的。第一个求见的就是怀远侯、锦衣卫指挥佥事常延龄。
朱慈炅不动声色的接受常延龄的拜见,手中挥毫不停。
“怀远侯是不是特别怕见朕?”
常延龄是所有勋贵里最年青的,只有十七岁。一直不给朱慈炅进贡的沐天波当然更小,但他没有正式袭爵,反正沐天波也是娃娃,根本不怕娃娃皇帝拖。
常延龄先前是锦衣卫南镇抚使,其实就是混俸禄的,不过高文采收编了南镇抚司。常延龄因为“伪官药案”走了趟浙江,朱慈炅给他升指挥佥事了。
朱慈炅让巩驸马重建的南镇抚司现在可是威风八面,管天管地管空气,可惜黑白无常啊,这和他常延龄没有半毛钱关系。
高文采北上平辽后,常延龄自然顺位成了南京锦衣卫的扛把子,其实他背后有个老家伙常胤绪,一般事务他还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勋贵的第一要务是搞钱,常延龄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是在和苏州纺织商讨论锦衣卫军服的回扣问题,他必须得赶在高文采回来前搞定,这很急的。
西夷犯海,这事急吗?福建外海,好像很远,那就是不急。
反正皇上也要休息了,本侯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说不定东厂先汇报了,自己都不用说了。至于东厂把锦衣卫比下去,本侯是勋贵,临时指挥,你们和东厂的恩怨关本侯何事?
昨晚喝多了,睡了一上午,也没有进宫汇报,结果午后就是皇帝召见。
常延龄反正就是不慌,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整理了下身上的侯服,反而和朱慈炅耍起了嘴皮子。
“陛下天威难测,臣自然是害怕的,不过站在陛下身边,臣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