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内,龙涎香的青烟缠绕着梁间雕龙,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投下细碎的暗影。
顾秉谦身着绯色官袍,缓步入内,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腰板挺直,步履稳健;
面容清癯,颌下一缕长须修整得当,双目澄澈,神色恭谨中透着几分矜持,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位饱读诗书、德高望重的朝堂宿儒模样。
任谁初见,都会为这位老臣的气度所折服,都会认为这是一位恪守儒家道统、风骨凛然的文人。
然而谁能想到,正是这位看似清正廉明的老臣,在历史的轨迹中,曾为权势不惜屈膝阉宦,甚至将亲子降为阉党孙辈,自甘堕落至伦理崩坏之地?
顾秉谦甫一入内,便恭敬地俯身行礼,声音低沉而平稳:“臣顾秉谦,参见陛下!”
朱由校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平静地审视着这位即将被委以礼部尚书重任的大臣,他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心中暗忖:
“啧啧啧,不愧是读书人,这一副谦谦君子的卖相,若不是他早就知道此人的底细,恐怕也要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所迷惑。”
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缓缓起身,踱步到顾秉谦面前。
暖阁内寂静无声,只有皇帝靴底踏在金砖上的轻微声响,每一步都让顾秉谦的心跳加快一分。
“顾爱卿,”朱由校终于开口,平静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好似只是有一丝好奇,
“朕听闻,你与东林书院的高攀龙乃是莫逆之交?当年你们常在京城的高攀龙府邸聚会,品评朝政,探讨天下大势,说什么‘朝中有奸臣祸国’,正是‘清流正君’匡扶社稷之时?”
此言一出,顾秉谦心中猛地一震,如遭雷击!他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袖。
“东林党?”
“高攀龙?”
他可是知道东林党如今的结局,午门劝谏案后,东林被锦衣卫定为朋党,书院被封,党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整个东林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
而这一切,皆是眼前这位人畜无害的少年天子所为!
陛下登基不过一年,便已掀起无数大案,整肃朝纲,连东南那些私立书院胆敢妄议朝政、抨击时弊的,也被锦衣卫严厉打压,整个士林风气为之一肃。
更令人敬畏的是,陛下御驾亲征,数十万大军半年内荡平辽东边患,拓土千里,一扫明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的耻辱,成为继太祖、成祖之后第三位取得如此赫赫战功的帝王。
“如此雄主,不可能专程为此事召见我。”顾秉谦心念电转,“况且我与东林党早无往来,这些年谨小慎微,怎会被翻旧账?”
“若真要杀我,何必召我入宫?锦衣卫随时都能将我下诏狱...我顾秉谦,如今还有什么价值值得陛下亲自敲打?”
他越想越是心惊,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一时之间竟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应对。
往日里那副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模样荡然无存,脸上血色尽褪,神情仓皇,竟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陛下!臣...臣冤枉啊!臣确实与高攀龙有过数面之缘,但那不过是同僚间的寻常往来。臣始终牢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与东林党人从无深交,更不曾参与其结党营私之事!”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哀求:“臣...臣对东林党人深恶痛绝,臣只忠于陛下,只效忠于朝廷!”
他语无伦次,狼狈不堪,拼命想要与东林党撇清关系,仿佛只要撇得够干净,就能保住项上人头。
朱由校看着眼前这位刚刚还一副谦谦君子模样、颇有文人风骨的顾秉谦,此刻竟慌乱至此,狼狈划清界限,心中不禁暗忖:
“这才对嘛……你方才那副自命清高、铮铮铁骨的模样,差点让朕以为史书记载有误呢。”
他并未立刻戳破顾秉谦的慌乱,反而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平和:“顾爱卿莫慌,朕自然知道你的忠心。今日召你前来,也并非为了东林之事。”
顾秉谦闻言,心中稍稍一松,但依旧不敢抬头,低声道:“陛下圣明!臣方才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顾爱卿,”朱由校话锋一转,“礼部执掌‘天下礼仪、祭祀、宴飨、贡举之政令’,爱卿身为礼部左侍郎,想必对科举选官、地方教化之事,该是熟悉的吧?”
顾秉谦连忙应道:“陛下圣明,臣虽才疏学浅,但在礼部任职多年,对科举与教化之事,一向不敢懈怠,略知一二。”
“那爱卿如何看待朕变更科举内容,增策论、添算学之举?”朱由校目光炯炯,直视顾秉谦。
顾秉谦心中狂呼:“来了!终于来了!陛下这是要我表态度了!”
他心中迅速权衡利弊,瞬间明白,这正是向皇帝靠拢的绝佳机会。当下不敢有丝毫迟疑,整理思绪,恭敬答道:
“陛下,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历来因时而变,绝非一成不变。追溯古制,周官教民以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皆是为培养通晓礼仪、精通技艺、文武兼备的栋梁之才。
两汉察举,尤重‘明经’、‘明法’、‘治剧’等实际才干。唐科举分科取士,如明法、明算等科皆为正途,使士人可凭律法、算学等专长入仕,此乃因材施教、量能授官之体现。
然观我朝科举,二百余年来,虽以八股取士,定于一尊,初衷本为立客观之准绳,奈何日久弊生。士子竟相钻研章句小楷,于经义之微言大义反不甚了了,于国计民生之实务更是茫然。
所习者,无非应试之文;所用者,非平日所学。如此选拔之才,或擅文辞而乏治事之能,或通经义而昧时务之变,于国于民,实有才不配位之虞。
说到此处,顾秉谦更是面露钦佩,
故而,陛下圣心独运,洞察积弊,增策论以考时务见解,添算学以测理事之能。此实乃上合周官六艺之古训,下效唐宋分科之良法,更是革除时弊、切中要害之壮举!
臣以为,此改革不仅可广纳贤才,更能为国家选拔真正有用之士,利在千秋!”
这一番论述,引古证今,条理分明,既肯定了科举变革的必要性与历史依据,又毫不吝啬地对朱由校的改革大加赞赏,表明了自己坚决拥护的立场。
朱由校听罢,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轻轻一拍御案,点头赞道:“好!引据经典,洞察时弊,深得朕心!顾爱卿果然不负朕望!”
顾秉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自己这番表态已然奏效,连忙躬身谢恩:“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惟愿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