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礼的动作顿住。
蒋津年已经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闻言也皱起了眉,看向夏夏。
夏夏却径直走到副驾驶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黄初礼,那姿态分明是,你不让,我就不上车。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对峙和尴尬。
黄初礼垂下眼睫,很快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你坐前面吧。”
她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座位。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的细微刺痛,和心头那抹挥之不去的滞涩。
蒋津年深深看了夏夏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坐进了驾驶座。
车子启动,驶离医院,汇入城市午后的车流。
车厢内一片沉寂,但这沉默并未持续多久。
“这条路,我弟弟昨天也走过。”夏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缓慢地剥开凝固的空气。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麻木,又带着一种残忍的清醒:“他是为了救你才走的这条路,蒋津年。”
蒋津年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左肩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你知道?”夏夏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讽刺,她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蒋津年紧绷的侧脸,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车上每一个人听:“可你们看起来,好像很快就没事了,该开会开会,该吃饭吃饭,该接孩子接孩子……只有我弟弟,一个人躺在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夏夏,”黄初礼在后座轻声开口,试图解释:“我们并没有忘记冬冬,我们……”
“你们怎么样,我不关心。”夏夏再次打断她,语气带着不耐烦和深深的厌恶:“我只知道,你们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我只要你们时时刻刻都记得这一点,这就够了。”
她不再说话,重新将头转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僵硬的侧影。
车厢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累积着什么,黄初礼靠在后座椅背上,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努力平复着心头翻涌的难过和无力。
她能理解夏夏的悲痛,甚至能理解她此刻的偏激,但理解不代表能够坦然承受那些尖锐的指责和刻意为之的敌意。
她看了一眼蒋津年紧绷的后颈,知道他此刻承受的压力和怒火绝不比她少。
一路再无话。
车子最终驶入蒋家老宅所在的幽静庭院。
车刚停稳,听到动静的沈梦便牵着想想的手,从屋内迎了出来。
想想的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束用玻璃纸包着的含苞待放的白色百合花,这是她今天早上特意让奶奶带她去花店选的,夏夏姐姐的弟弟变成了星星,百合花很安静,像星星一样,送给姐姐,希望姐姐不要太难过。
看到夏夏下车,想想的眼睛亮了一下,松开奶奶的手,小步跑了过去,仰起小脸,将花束举高,声音软糯,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夏夏姐姐,这花送给你,你不要……”
她的话没说完。
夏夏低头,目光落在想想纯真担忧的小脸上,又扫过那束洁白无瑕的百合花,眼中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以及一丝被触及痛处的骤然腾起的烦躁。
“我不需要和你说话。”她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跑近的想想听得清清楚楚,也让正下车的黄初礼和蒋津年心头一紧。
下一秒,在想想愕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夏夏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直接拂开了想想捧着花的小手!
那束百合花脱手飞出,掉落在旁边微湿的草地上,娇嫩的花苞撞击地面,几片花瓣零落散开,沾染了泥土。
想想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花,又抬头看看表情冰冷的夏夏,小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夏夏!”黄初礼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心疼地捂住她的耳朵,阻隔了夏夏冰冷的视线。
她抬起头,看向夏夏,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清晰的痛心和难以抑制的怒气:“你有什么情绪冲我们来,想想她还是个孩子,她只是想安慰你!”
“孩子?”夏夏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某根神经,她猛地转向黄初礼,眼神里的恨意汹涌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别跟我提孩子!别牵扯到孩子,那为什么死的是我弟弟?!他难道不是孩子吗?!凭什么你的孩子就能好好地站在这里送花,我的弟弟就要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你告诉我凭什么?!”
她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潮,那副模样近乎歇斯底里。
“夏夏,你冷静点!”蒋津年上前一步,挡在黄初礼和想想身前,声音里是极力克制的厉色,“想想是无辜的,冬冬的事,我们谁都不愿看到,但这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无辜?”夏夏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厉而绝望,眼泪却同时滚落:“我弟弟不无辜吗?他死的时候,谁在乎过他无不无辜?!现在倒来跟我谈无辜?!”
场面一时僵持,充满了火药味。
冬冬的死是夏夏心中最深最痛的伤口,也是她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惨烈。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直在旁边,面色沉重而复杂的沈梦,终于在这个时候上前,她先弯腰,捡起地上那束沾了泥的百合花,轻轻拂去花瓣上的尘土,然后走到夏夏面前,将花递过去,声音温和却带着长辈不容置疑的力度:“夏夏,孩子不懂事,花是好意,你的委屈和难过,阿姨知道,津年和初礼也知道,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站在这里吵,解决不了问题,也换不回冬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儿子和儿媳,以及还在微微发抖,小声抽泣的孙女,最后重新落在夏夏脸上,语气放得更缓:“一路回来也累了,饭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有天大的事,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有力气想以后,好吗?”
沈梦的出现和话语,像一道缓冲,暂时浇灭了即将爆发的激烈冲突。
她的话语里没有偏袒,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通达和试图维持局面的努力。
夏夏死死盯着沈梦递过来的花,胸口起伏,最终,她没有接,但也没有再继续激烈地吼叫,只是偏过头,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不饿。”
说完这句,便径自越过众人,朝着屋内走去。
沈梦举着花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花交给旁边的佣人,示意她插起来。
然后她走到黄初礼身边,摸了摸想想的头发,低声道:“带孩子先进去洗把脸,哄哄。”
黄初礼点点头,抱着还在小声啜泣的想想进了屋。
蒋津年看着夏夏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看了看母亲,眉头紧锁。
沈梦对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先进去,吃饭的时候,尽量少说话,顺着她点,现在她……唉。”
这顿饭,注定是蒋家老宅多年来最难以下咽的一餐。
长形的餐桌旁,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天。
沈梦坐在主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时给想想夹菜,轻声哄着。
想想的眼睛还红肿着,小口小口扒着饭,不时偷偷看一眼坐在对面离蒋津年位置很近的夏夏,又迅速低下头,显然还有些害怕。
黄初礼坐在蒋津年另一边,神色平静,只是吃饭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蒋津年更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夏夏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菜肴,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
“这汤……”她用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面前那盅香气四溢的虫草花鸡汤,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味道不错,比我弟弟在寨子里,一年到头也喝不上几次的肉汤,香多了。”
沈梦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这清蒸鱼,火候真好,鱼肉这么嫩。”夏夏又夹了一筷子鱼,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放在碟子里,用筷子拨弄着:“冬冬最喜欢吃鱼了,可惜,寨子边上的河里,鱼又小又少,他总也吃不够。”
她说到这里,又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蒋津年:“津年哥,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伤好点了,带他去溪边,费了好大劲才抓到两条小鱼,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蒋津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背青筋微凸。
那段模糊的被他遗忘的岁月,因为夏夏的话而泛起零星却沉重的碎片。
他记得那条清澈的溪流,记得那个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但他记不起更多细节。
只不过彼时这份遗忘,在此刻夏夏的指控下,显得格外残忍。
“夏夏。”沈梦放下筷子,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严肃:“过去的事情,津年他有他的难处,现在大家都很难过,我们缅怀冬冬,但也要顾着眼前的生活,这饭菜不合口味,我让厨房再给你做点别的?”
“不用了。”夏夏放下筷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这么好的饭菜,我吃着心里堵得慌,我只是提醒一下在座的各位,别忘了,你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吃着山珍海味,是用什么换来的。”
她的话,像冰冷的钉子,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餐桌上的空气彻底冻结了。
想想害怕地往黄初礼身边缩了缩。
黄初礼轻轻揽住女儿,放下碗筷,看着夏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界限感:“夏夏,我们从未忘记冬冬的付出,也永远感激和愧疚,但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活下去,你心里的苦和恨,我们可以理解,也可以尽力弥补和帮助,但如果你认为,用伤害无辜的人、用不断揭开所有人的伤疤来宣泄,是唯一的方式,那么我想,冬冬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他最爱的姐姐,变成这个样子。”
听到她的话,夏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黄初礼的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但她眼中的冰层只是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随即又被更深的偏执覆盖。
她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冬冬不愿意?你们根本不配提他!”
眼看气氛又要紧张起来,蒋津年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差不多可以了。”他声音硬邦邦的,目光沉沉地看了夏夏一眼:“妈,初礼,你们慢慢吃,我带想想出去走走。”
他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也需要让女儿远离这些成人世界的冰冷对峙。
想想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牵住了爸爸的手。
蒋津年牵着女儿,大步离开了餐厅。
沈梦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面色各异的黄初礼和夏夏,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也饱了,你们随意吧。”
餐厅里只剩下黄初礼和夏夏。
碗碟精致,菜肴犹温,却只余满室冰冷的尴尬与无形的对峙。
黄初礼没有立刻离开。
她拿起汤匙,慢慢地喝完了自己面前那碗已经微凉的汤,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然后,她这才抬眼,看向对面依旧挺直脊背坐着的夏夏。
“夏夏。”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陈景深答应了你什么?让你住进这里,搅乱一切,对你有什么好处?”
夏夏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看向黄初礼,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伪装出来的愤怒取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把什么脏水都往别人身上泼!我现在这样,不都是你们逼的吗?!”
黄初礼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慌乱。
夏夏的转变,果然不是单纯的情绪失控。
“是不是我们逼的,你心里清楚。”黄初礼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夏,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力量:“冬冬的死,我们难辞其咎,这份责任,我和津年会承担到底,但如果你想用这份愧疚作为武器,配合陈景深来摧毁什么,那么夏夏,你选错路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这个家,经得起风浪,我和津年,也不会被任何阴谋轻易离间,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看夏夏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餐厅,走向二楼,她需要去看看想想。
夏夏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手指死死抠着桌布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织物里。
黄初礼最后那番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她被仇恨和偏执烧得滚烫的心上,带来一阵战栗的寒意。
她猛地松开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她没错!是黄初礼在威胁她!是他们在惺惺作态!
她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和那股莫名的不安。
伸手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微小物体,陈景深给她的那个黑色“U盘”。
坚硬的触感让她重新找到了支撑和目的。
对,她还有任务。
陈景深说过,只要她听话,就能得到她想要的。
蒋津年的关注,甚至更多……
总之冬冬不能白死,她必须做点什么,得到什么。
夜晚,悄然降临,笼罩了历经一日纷扰的蒋家老宅。
宅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归于寂静。
沈梦年纪大了,早早回房休息。
想想被黄初礼哄睡,孩子今天受了惊吓,睡得并不安稳,黄初礼在她床边多坐了一会儿。
蒋津年在书房处理一些部队传来的加密文件,眉头始终紧锁。
夏夏被安排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客卧,离主卧和想想的儿童房都有一段距离。
房间宽敞整洁,布置得舒适妥帖,但她没有任何心思欣赏。
她靠在房门后,耳朵贴着门板,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终于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是蒋津年,他回了主卧。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道更轻的脚步声靠近,停在主卧门口,然后是极轻的开门关门声,黄初礼也回去了。
整栋宅子彻底沉入睡眠的呼吸中。
夏夏的心跳开始加速,在寂静的黑暗中被放大,砰砰撞击着耳膜。
她轻轻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隙,外面走廊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夜灯,光线微弱。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白天的时候,她已借着熟悉环境的借口,大致摸清了主卧的位置和布局。
主卧的门紧闭着。
她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没有任何说话声,只有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似乎两人都睡着了。
时机正好。
她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手。
门没有反锁,这家人似乎还没有对她防备到这个程度,这念头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立刻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足够她侧身挤进去。
主卧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些许庭院灯朦胧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宽大的床上,两个身影并肩而眠,呼吸交融。
夏夏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不敢多看,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到厚重的窗帘旁。
陈景深说过,要放在隐蔽不易察觉,又能清晰接收声音和影像的位置。
窗帘后的褶皱深处,无疑是个理想的选择,既能遮挡,又能利用窗帘的波动收集声波。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冰冷的黑色小物件,背面是强力的吸附材质。
她摸索着,将其轻轻按在窗帘内侧一个深深的褶皱底部,用力按压了几下,确保它牢牢附着,从外面绝无可能被发现。
做完这一切,她已惊出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她不敢再停留,如同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闪身出去,再轻轻将门带上。
走廊里依旧昏暗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夏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平复着几乎要炸裂的心跳,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监控器冰冷的触感。
她成功了。
陈景深会满意的。
那么,她离想要的,是不是也更近了一步?
冬冬,姐姐在为你讨回公道,姐姐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黑暗中,她缓缓地抬起头。
走廊尽头那扇窗户,映出庭院里摇曳的树影,她看着玻璃中那个陌生的倒影,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拉扯,最终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而此刻的主卧内,看似沉睡的蒋津年,在夏夏关上门的那一刻,悄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眸光静静投向窗帘的方向,那里,一个不该存在的微小电子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