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餐厅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柚木长桌照得发亮。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早餐,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也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沈梦坐在主位,正细心地给想想剥着水煮蛋,将蛋白一点点撕成小块,放进想想的小碗里。
“想想乖,多吃点,今天幼儿园有户外活动,要吃饱了才有力气玩。”她的声音温和,试图用平常的语调驱散沉闷。
想想坐在专属的高脚椅上,拿着小勺子,乖巧地点点头,小口吃着奶奶喂过来的粥,眼睛却不时偷偷瞟向餐桌另一端。
黄初礼坐在蒋津年身边,正安静地喝着一小碗白粥。
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眼底仍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晚并未睡得太好。
蒋津年坐在她旁边,背脊挺直,穿着熨烫得体的白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眉心微微蹙着,显然心思并不全在食物上,目光偶尔扫过桌上的菜肴,更多的时候,是落在身旁的黄初礼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关切。
夏夏坐在餐桌的另一侧,离蒋津年的位置不远不近。
她换了一身沈梦让人准备的干净衣服,脸色依旧苍白,眼睛有些肿,但眼神却不再像昨天那样空洞麻木,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清醒,甚至是刻意的审视。
她面前的早餐几乎没动,只是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里的粥,目光牢牢盯在对面那对恩爱的夫妻身上。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这安静却比任何吵闹都更让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胸闷的低压。
就在这时,蒋津年似乎注意到了黄初礼只喝白粥,几乎没碰别的。
他自然地伸出手,夹了一个小菜放到了黄初礼手边的碟子里,低声说:“吃点这个,光喝粥没营养。”
他的动作自然而熟稔,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心。
这个在平日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此刻落在夏夏眼里,却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她本就敏感紧绷的神经。
她搅动粥勺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勺柄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这声响不大,但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顿。
沈梦抬眼看过来,黄初礼也微微侧目。
蒋津年夹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然后才继续将小菜放下,面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夏夏的目光却直直射向蒋津年。
她缓缓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蒋津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尖锐:“津年哥,你就打算一直这么无视我吗?”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沈梦给想想喂饭的手停在了半空。
想想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睁着大眼睛,看看夏夏姐姐,又看看爸爸妈妈,小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不安。
黄初礼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但她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慢慢地喝着自己的粥。
蒋津年放下了筷子,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夏夏,但那平静之下,是清晰可辨的疏离和一种克制的疲惫。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迎视着夏夏充满质问和隐隐控诉的眼神。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微微绷紧,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忍耐。
这副沉默的姿态,却仿佛助长了夏夏的气焰。
她的胸膛开始微微起伏,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情绪波动,那种被刻意压抑的委屈和不甘,此刻混合着陈景深灌输的恨意,一起涌了上来。
“是你说的,要好好照顾我。”她一字一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是冬冬用命换来的,让你好好照顾我,这才过了一晚上,你就打算食言了吗?连夹个菜,你的眼里都只有她?”
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黄初礼。
那姿态,充满了挑衅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蒋津年的眉头终于拧了起来,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沉重。
就在这时,沈梦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餐具,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试图调和矛盾的笑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夏夏啊,来,尝尝这个水晶虾饺,早上现包的,味道还不错。”她说着,用公筷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放到了夏夏面前的碟子里。
她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刚才的剑拔弩张,语气自然得如同寻常聊天:“津年给初礼夹菜,那是他应该的嘛,他们是夫妻,互相照顾是分内的事,你也多吃点,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沈梦的话,既点明了蒋津年和黄初礼关系的本质,又给了夏夏一个台阶。
然而,此刻的夏夏,哪里还听得进这种道理。
她看着碟子里那个精致的虾饺,非但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无比讽刺。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目光从沈梦脸上,缓缓移到蒋津年脸上,最后又扫过垂着眼睑的黄初礼。
“分内的事?”她重复着沈梦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那我弟弟呢?我弟弟为了救他,连命都没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到底谁更重要?是和他同床共枕的老婆,还是用命救了他的恩人的姐姐?”
她死死盯着蒋津年,理直气壮的质问:“津年哥,你告诉我啊!”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逼迫,逼他在恩情和爱情之间,做一个残忍的选择。
沈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蹙起,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赞同。
想想被这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黄初礼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看夏夏,而是先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身旁女儿的小手,用眼神安抚着她,然后才平静地转向夏夏。
她的目光清澈,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洞悉般的冷静。
蒋津年放在桌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都压下去。
然后,他抬起了眼眸。
那双总是沉稳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躲闪,也没有夏夏期待看到的愧疚或动摇,只有一片沉静如寒潭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看着夏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两个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任何偏移,清晰地继续说道:“如果你执意想要听到答案,那我就告诉你,当然是初礼更重要。”
话音落下的瞬间,餐厅里一片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夏夏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变得惨白,那双充满恨意和期待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怒意。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黄初礼握着女儿的手,微微收紧,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感动,是酸涩,还是对夏夏此刻反应的复杂悲悯。
沈梦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想想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可怕的寂静,缩在妈妈身边,不敢出声。
蒋津年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看夏夏,重新拿起了筷子,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到达顶点,夏夏眼中的怒火和屈辱即将喷薄而出时——
“嗡嗡嗡……”
蒋津年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演”两个字。
这铃声暂时打破了凝固的僵局。
蒋津年看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拿起,对沈梦和黄初礼快速说了句:“部队电话。”
他说完便起身,大步走向了客厅外的阳台,并随手关上了推拉门,隔绝了内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梦也像是找到了离开的借口,对想想温柔地说:“想想,吃好了吗?奶奶送你去幼儿园,今天可不能迟到哦。”
想想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下来,牵住了奶奶的手,目光却还怯生生地看向妈妈和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夏夏姐姐。
黄初礼对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轻声说:“跟奶奶去吧,乖。”
沈梦带着想想迅速离开了餐厅,将这令人尴尬而危险的残局留给了黄初礼和夏夏。
转眼间,餐厅只剩下她们两人,隔着长长的餐桌,无声地对峙。
阳光依旧明亮,但气氛却冰冷得如同寒冬腊月。
夏夏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脸色惨白,胸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起伏不定。
她死死地盯着黄初礼,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嫉妒不甘。
黄初礼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躲避她的目光。
她慢慢地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才重新抬起头,迎向夏夏那双愤恨的眼睛。
她的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与夏夏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到了吗?”夏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自嘲:“这就是你的好丈夫,我弟弟用命换来的照顾?真是讽刺!”
黄初礼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夏夏。
过了几秒,夏夏才缓缓开口,“我会一直留在津年哥身边,谁都赶不走。”
这句话,夏夏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在宣誓,又像是在向黄初礼示威。
黄初礼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她的反应出乎夏夏的意料,没有愤怒,没有紧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用那种近乎淡漠的语气,回应道:“只要你开心,随你。”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夏夏最脆弱的地方。
她预设了黄初礼会激烈的反驳,会宣示主权,会和她争吵,唯独没有料到,对方会是这种近乎无视的,带着怜悯般的态度,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击都更让她感到挫败和愤怒。
“你……”夏夏的脸色更难看了。
黄初礼却不等她说完,紧接着,用更轻却更清晰的声音,问道:“但是,夏夏,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剖开了夏夏所有伪装的坚硬外壳,直刺她的内心。
夏夏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开心?
她怎么可能开心?
弟弟惨死的画面日夜折磨着她,对蒋津年爱而不得的执念啃噬着她,被陈景深操控的恐惧如影随形,对黄初礼的嫉妒和恨意燃烧着她……
她每一天都活在痛苦恐惧,愤恨和绝望交织的地狱里!
“我开不开心,关你什么事?!”夏夏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死死瞪着黄初礼,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黄初礼,少在这里假惺惺!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以为你赢了?我告诉你,只要我弟弟的恩情还在,只要我还活着,你和蒋津年就别想安生!我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扎在你们中间!这是你们欠我的!是你们欠冬冬的!”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泪水混杂着恨意汹涌而出,但那泪水里,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纯粹悲伤,只剩下扭曲的疯狂。
黄初礼依旧坐着,仰头看着情绪崩溃的夏夏。
她的脸上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医生职业性的冷静。
她等夏夏的怒吼稍微平息,才缓缓站起身。
“夏夏。”黄初礼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冬冬用命换来的,不是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最后的心愿,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希望津年能对你好一点,那是一个孩子对姐姐最纯粹的爱和祝福。”
她顿了顿,看着夏夏骤然僵住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继续清晰地说道:“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是在实现冬冬的愿望,还是在毁掉你自己,也毁掉冬冬用生命留下的最后一点美好?”
“陈景深给你灌输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给你指的路,尽头绝不是光明和幸福,只会是更深的黑暗和毁灭,你被他当成了报复的工具,当成了伤害我们的刀,可最终被这把刀伤得最深的,只会是你自己。”
夏夏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黄初礼的话像不断敲打着她。
冬冬纯真的笑脸,陈景深冰冷的话语,蒋津年刚才毫不犹豫的选择,所有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你闭嘴!”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仿佛这样才能抵挡住内心的恐惧:“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有!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我是什么都有。”黄初礼点了点头,承认得坦然:“但我拥有的,不是靠伤害别人,靠牺牲无辜得来的,夏夏,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用仇恨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们,但你想过没有,除了让冬冬在天上看着更难过,你还能得到什么?”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恳切:“夏夏,真正的报仇,不是把自己变成和魔鬼一样的人,不是去伤害无辜的人。而是拿起法律的武器,揭露真相,让真正的凶手付出代价,冬冬的仇,我和津年一定会报,但绝不是用你现在这种方式。”
“如果你愿意,我们依然可以帮你,帮你摆脱陈景深的控制,帮你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我和津年,对冬冬,也是对你,最后的承诺和善意。”
说完这番话,黄初礼不再停留。
她深深地看了夏夏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平稳地离开了餐厅,将夏夏一个人留在了那片刺眼的阳光里。
夏夏僵硬地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疯狂流淌。
黄初礼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刚才强撑的凶狠和偏执,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迷茫和恐惧。
她该怎么办?
她到底该怎么办?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
而在客厅外的阳台上,蒋津年已经接完了部队的电话。
电话内容简短而紧急,关于隧道袭击事件的初步联合调查报告已经出来,某些线索的指向性更加明确,上级要求他尽快归队,参与后续的深度调查和行动计划制定。
归队的时间,迫在眉睫。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餐厅里夏夏独自瘫坐在椅子上的单薄身影,也能想象到刚才这里发生了一场怎样激烈的交锋。
他的目光沉静而冷冽。
陈景深,无论你躲在多深的暗处,无论你还有多少阴谋,我们的账,很快就要清算了。
他推开玻璃门,走回室内。
目光与刚从餐厅出来的黄初礼相遇。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