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枭看着这三个鹌鹑似的儿孙,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摆了摆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追忆往昔的复杂神情。
“当年在大梁分别之后,我本打算直接回洛阳。”
“可嬴烈那小子,非说到了秦国的地界,怎么也得让他做一次东。他盛情难却,非要请我到咸阳去逛逛。”
“我说,我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二十八个兄弟呢。”
“结果那小子一挥手,说多大点事,带上!兄弟们一块儿去!他在咸阳城里有自己的别院,吃住全包!”
赵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赵昭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想到了什么,嘴唇哆嗦着,小心翼翼地开口。
“爹,您说的这二十八个兄弟……难不成…………”
“不错。”
赵枭点了点头,声音变得低沉。
“他们,就是我的亲卫。而当时的卫队长,就是李存孝那小子的老爹,李渊长。”
这个名字一出来,赵奕的心里咯噔一下。
“成亥之乱,我那二十八个亲卫,尽皆阵亡,没一个跟着我回来。”赵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的颤抖。
“存孝那小子,还有李家的那个老东西李克邕,我都没敢告诉他们真相。”
“我对不住他们李家啊……”
老爷子说到这里,那双眼睛竟然红了。
他猛地转过头去,背对着众人,抬手抹了一把脸。
“他娘的,今晚这风是有点大,眼睛都给我吹疼了!”
正堂里,无人说话。
刘氏端着煮好的醒酒粥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愣了一下,没敢多问,只是将粥碗轻轻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许久,赵奕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爷,您放心。”
“确是我们赵家,欠他们家的。”
赵枭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他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像是要用这辛辣的酒液,来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我们一行二十九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直奔咸阳。当时,赢烈还住在东宫,嬴烈那小子为了方便,就把我们都安排在了他在城里的那套别院里。”
“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回来的太晚了,根本不知道秦国那时候,已经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老秦皇嬴梁,已经病逝了。”
“当时秦国那些宗亲大臣,以赢亥为首,还有孟、西、白三家老氏族,都对老秦皇推行的新法不满至极。而嬴烈,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法派,他要是登基,肯定会把新法继续推下去。”
“于是,赢亥就联合了那三家,趁着老秦皇病逝,秘不发丧,就等着嬴烈这个太子,自己走进咸阳这个瓮里来。”
“他们甚至不愿意多等几天。”
“就在我们抵达咸阳的当晚,叛军就动了,大军围困了嬴烈的东宫府邸。要不是那老小子手里还有点东宫的禁卫死忠,怕是都撑不到我来。”
赵枭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
“我们二十九人,听到动静,直接从别院杀出,直接从东宫府的正门,硬生生地冲了进去!”
“他妈的,你爷爷我,直接一刀,就把叛军那个领头的大将孟明是,给当场劈了!”
“东宫的禁卫首领一看我们杀进来,浑身是血地就把已经受伤的嬴烈交到我手上,跪在地上求我,求我一定要带太子杀出去,去雍城!”
“整个咸阳城,在那一晚,彻底乱了。”
“四门封闭,到处都是叛军。”
“我们一路从东城,朝着咸阳西门的方向,玩命地冲杀。”
“可那时候,叛军已经得到了消息,西门的大铁门,已经开始缓缓落下了。”
老爷子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艰难。
“是渊长……是李渊长那小子,他红着眼,带着剩下的兄弟,带头冲了上去。”
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赵昭已经听得是面无人色,赵长歌的眼眶,也早已通红。
赵奕看着自家爷爷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攥住了。
“奕儿……”赵枭的声音,带着泣音,“你知道那咸阳城的龙石,那扇大铁门,有多重吗……”
“他们……他们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个,一个地冲上去,用肩膀,用脊梁,用命,去顶住那扇正在落下的门!”
“就为了给我,给嬴烈,在后面争出一条活路啊!”
赵枭猛地一拍桌子。
他妈的!说着已然泣不成声,
“我到现在……我到现在都记得,渊长回头冲我喊的最后一句话!”
“他喊:‘将军!能追随您这样的将军,是我李渊长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他让我走!快走!”
老爷子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趴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悲恸,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我没办法啊……”
“后面,孟西白三家的追兵,黑压压的一片,马上就要到了……”
“我只能……我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带着嬴烈,从那用我兄弟的命换来的缝隙里,冲了出去……”
“我那二十八个亲卫,就有一半的人,折在了那扇门下……”
“我亲眼看着……我亲眼看着那扇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缓缓地落下……”
“我甚至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赵枭抬起头,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看着空荡荡的前方,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咸阳城下,那惨烈的一幕。
正堂之内,再无半点声响,只剩下老爷子那痛彻心扉的哭声,和赵昭、赵长歌两人压抑不住的抽泣。
赵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皇嬴烈会说,欠了爷爷一个人情。
那是用二十八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救命之恩。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会说,赵家,欠了李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