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内,很是寂静。
赵枭那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疼在赵家三代男人的心上。
赵昭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如山一般巍峨,从未倒下过的男人,此刻却趴在桌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得像个孩子。
一股难言的心疼,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自己的父亲,就这么一个人,把这天大的秘密,扛了几十年。
赵长歌的眼眶早已通红,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年轻将领,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只能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赵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爷爷那句泣不成声的话。
“将军!能追随您这样的将军,是我李渊长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李渊长。
李存孝的父亲。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每次看到李存孝,那眼神里总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
那是愧疚。
是这个老人,背负了一生的愧疚。
许久。
赵枭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用那满是褶子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酒,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出了咸阳,我们一路向西。”赵枭的声音沙哑,“可咸阳距离雍城,足足三百多里地,后面是成千上万的追兵。”
“剩下的人,不能再聚在一起了,目标太大。”
“我们只能化整为零,两人一组,分开跑,去吸引追兵的注意力。最后约定,在雍城会和。”
“我背着嬴烈那小子……我们两个,算是一组。”
老爷子说到这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小子伤得很重,背后一道刀口子深可见骨,人早就昏死过去了。我背着他,跑了三天三夜,一步都不敢停。”
“那三百多里地……每一步,都是用命踩出来的。”
“我到现在都记得,路上没有吃的,我就去挖草根,吃树皮。”
“那小子一路上就没醒过,我好几次都以为,他要死在我背上了。”
“还好,第三天白天,我终于……终于看到了雍城的城墙。”
“到了城下,我整个人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守城的,就是白英。他看到我背上的嬴烈,大惊失色,赶紧把我们迎了进去。”
赵枭看着空荡荡的酒杯,眼神空洞。
“嬴烈在雍城,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头上,他才醒过来。”
“那小子醒来第一件事,不是问自己的伤,而是问我,我的那些兄弟们,回来了没有。”
赵枭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告诉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嬴烈那小子也是个狠人,他安顿好我,拖着还没痊愈的身子,就开始整合雍城的大军。白英对他忠心耿耿,整个雍城的兵马,都听他调遣。”
“不到一个月,他就带着大军杀回了咸阳,平了叛乱。”
“而我,就在雍城,等。”
“我每天都去城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
老爷子的声音,在这一刻,轻得像是一缕烟。
“我等了一个月……”
“一个月啊……”
“一个……都没回来。”
“我那剩下的十四个兄弟,一个都没有等到。”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话音落下。
正堂里,再也控制不住。
“爹!”赵昭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那十四个兄弟……就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没了。”赵枭闭上了眼睛,“嬴烈后来派人找遍了整个秦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叛乱平定之后,嬴烈找到了我。”
“我们两个,一起在咸阳西门外,建了二十八座墓碑。”
“给我那二十八个兄弟,修了个衣冠冢。”
赵枭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悲凉。
“嬴烈对我说,他这条命,是我赵枭给的,是我那二十八个兄弟给的。”
“他说,只要他嬴烈,只要他大秦还在一日,我赵家,便永远是他大秦的恩人。”
“这个人情,他会还。”
“世世代代地还。”
故事,终于讲完了。
正堂里,除了压抑的抽泣声,再无其他。
赵奕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沉重的酒坛,给桌上的每一个空杯,都倒满了酒。
坛口倾斜,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
四个酒杯。
还有……二十八个酒杯。
他将那二十八杯酒,一杯,一杯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桌子的中央,仿佛那二十八位从未归来的英魂,此刻就坐在他们面前。
然后,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
“爷爷。”赵奕的声音,同样沙哑。
“这杯酒,我敬您。”
他又端起一杯,转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
他又看向赵长歌。
“长歌。”
最后,他端起了第四杯。
“也敬我自己。”
赵奕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对着那二十八杯酒。
“今日,我赵家三代,在此立誓!”
“我赵家子孙,但凡有一口气在,必不负李家!不负那二十八位为我赵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叔伯!”
他的声音,从低沉到高亢,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我敬二十八位叔伯!”
赵枭站了起来。
赵昭站了起来。
赵长歌也站了起来。
四个人,四杯酒,齐齐举向那二十八杯祭酒。
“敬二十八位英雄!”赵枭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敬叔伯们!”赵长歌泣不成声。
四只酒杯,重重地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
四人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化作滚烫的热泪。
酒喝干,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赵枭看着赵奕。
眼神里是认可,是托付。
他伸出那只满是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赵奕的肩膀上。
“奕儿。”
“往后,好好待李家。”
“替爷爷……也替你那二十八位叔伯,照顾好李金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