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如同巡视疆域的雄鹰,在那舆图之上逡巡。
“枢纽为骨,中转为脉,朕都已了然。然,人体之康健,不仅在于骨脉强壮,更在于那遍布周身,无处不在的毛细血络。它们虽微小,却能将气血输送至每一寸肌肤。
若无此物,则骨脉再强,亦是空架子,终有肢节坏死之忧。黄爱卿,你主理陆路,这帝国的毛细血络,你当如何构建?”
这一问,极为精妙。
负责陆路规划的黄道周闻言精神一振,他方才因天下客一事被陛下点拨,心中正自反复咀嚼,此刻听闻垂询,自不敢怠慢。
出列一步,躬身道:“陛下圣喻,如醍醐灌顶!臣正为此事苦思冥想。干路固然重要,然若无这遍布阡陌之支脉,则朝廷之恩泽,便如天降甘霖,只润泽山川大河,却难及田间禾苗。臣斗胆,将此支脉,拟为‘四方公所’!”
“四方公所?”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来听听,如何公之于四方?”
“启奏陛下,此公所不设于通都大邑,而是要如蒲公英之絮,遍撒于我大明各府、州、县城,乃至商贸繁盛之镇集、人烟稠密之矿场,甚至是张家口、大同府这等边塞互市之所。”
他的声音中,带着热忱:“臣以为,此公所之用,便在‘通政惠民’四字,乃我皇明治理天下,深入黎庶之末梢!”
“公所之内设‘总局驿传’一处。凡设此驿传之地,皆要统一悬挂由内务府监造、上铸‘龙马负图’纹样之青铜牌号。此牌号,便是我皇运之信誉所在。
寻常百姓欲寄家书一封,或捎寒衣一件;城中商贩欲将本地土产,运至邻县贩售,皆可在此处托付。价目分明,童叟无欺。虽是毫厘之利,却能积少成多,更能将这天下人心,都系于我总局之上。”
“于驿传隔壁,设‘宝钞总行柜坊’。百姓在此处寄信汇款,不必再用笨重银两。
只需在柜坊存入银钱,便可换得一张‘龙票’凭条。
其远方亲人凭此条与信物,即可在当地柜坊兑取,此为小额汇兑。
将来我总局下辖雇员之俸禄,亦可由此处支取,如此一来,宝钞总行之脉络,方能真正流淌至村镇集市。”
毕自严听到此处,抚须微笑,不住地点头。
这黄道周平日里只知经史子集,没想到于这经济俗务,竟也有这般通透的见解。
黄道周见无人反对,胆气更壮,继续说道:“其三,也是臣以为最紧要的一点,便是设立‘采风录事’一职。
此公所‘所正’,臣以为当择那些在军中略有战功、又识文断字的退伍老卒,或是科举落第却品行端正的清贫士子来担任
他们身在闾巷,最知民情!
朝廷需明令,此等所正,每月须亲笔撰写一份《风闻录》,详实奏报当地米价几何,民心向背,有何奇闻异事,乃至乡间流传的歌谣谶语,皆需记录在案。
若其所报,有预警祸端、匡正时弊之奇功,朝廷当不吝恩赏,或赏白银,或破格拔擢,以彰其忠!
为保万全,此录不经地方官府,而是通过我总局内部邮传,以特制火漆封缄,所正身份亦以代号藏之,直送京师安都府启阅。
此乃朝廷耳目,国之大事,其间一切往来细节,皆为朝廷最高机密,若有泄露,从上至下,一体严惩,绝不姑息!”
“嘶……”田尔耕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个安都府总督,本就执掌锦衣卫,缇骑四出,探查天下。
可与黄道周这番构想比起来,他那点探子,简直就是萤火皓月之别!
这要是真能办成,那全天下的风吹草动,岂不都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这黄石斋,看着像个正直到有些迂腐的理学大儒,没想到,这心思竟是如此之深沉厉害!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要的,就是这个!
他要打破那层层迭迭的官僚壁垒,让自己的声音能直达黎民,也让黎民的声音能直达天听!
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好!就这么办!此事,由安都府与运输总局共管,李若琏,你记下了!”
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心中一凛,连忙出列应道:“臣,遵旨!”
黄道周面色不变,仿佛这只是平平常常的一条建议。
他继续道:“其四,是设‘明诏壁’‘启蒙书架’。
朝廷最新旨意,如减税、兴修水利等善政,不能只靠衙门那含糊不清的告示。
我公所需在最显眼处,设立明诏壁,不仅要张贴原旨,更要附上由翰林院编撰的,最通俗易懂的白话解说,要让那贩夫走卒,都能明白陛下之恩泽。
而在壁旁的角落里,可设一书架,此为‘启蒙书架’,上面摆放朝廷新办的《大明月报》,以及一些农学、算学、医学的浅说之书,供过往百姓取阅静读。教化之功,当润物细无声。”
倪元璐听到此处,抚掌赞道:“石斋兄此计大妙!开启民智,莫过于此。如此一来,我四方公所便不仅仅是商货流通之所,更是政令教化之枢纽。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最后,”黄道周作了个总结,“公所之外,还需配设‘悦来车马行’。此行,与枢纽里的总店不同,不求奢华,只求三样:洁净、安稳、价钱公道。
无论是南来北往的货郎,还是赶考的书生,都能在此处找到一个可以安心歇脚的铺位,一处可以妥善安置骡马的牲口棚。
所有价钱皆明示于梁上,绝不容许有店大欺客、坐地起价之事发生。
如此,则天下行路之人,只要看到我‘龙马负图’的牌号,便如见故里,心中安泰。”
一番话说完,黄道周深揖一躬,退回原位。
他将这“四方公所”的几大功用,描绘得是如此具体,如此诱人,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邮传、汇兑、采风、教化、食宿,这五根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脉络,全都巧妙地编织在了一起!
朱由检听得是龙心大悦,他站起身来,在堂上来回踱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好!好!崔尔进的枢纽,是国之栋梁;倪元璐的水运,是国之脉络;而黄道周你这公所,便是国之根基!栋梁、脉络、根基,三者皆备,我大明运输总局,方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活物了!”
至此,运输总局的组织架构与三级网络,已然全部清晰。
从中央枢纽的心腹,到区域中转的干路,再到基层公所的支脉,一个立体而又庞大的帝国物流与信息网络,已然跃然纸上!
朱由检也不卖关子,直接点出了核心:“这最后的章程,也是最要紧的章程,便是要理清我运输总局、宝钞总行、以及朝廷各部之间,该如何分工协作,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合力!”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朕称之为,‘三马共驾’之策!”
“朕先问你们,朝廷要做大事,譬如北伐、譬如剿寇、譬如兴修水利,最怕什么?”
毕自严想也不想,便答道:“回陛下,最怕两件事。一是钱粮不济,二是层层克扣。”
“说得对!”朱由检一拍大腿,“那朕今日,便要用这‘三马共驾’之策,来彻底解决这两个顽疾!”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仿佛不是在议事,而是在发布一道战斗檄文:
“以工代赈之俸禄支给!日后,凡朝廷兴办之大型工役,其工人的名册不由地方官府一手包办,而是由地方官府与我运输总局派驻人员共同核定。
每个工人,皆发给带有唯一编号的身份腰牌或文牒。其酬劳标准由户部核定。最关键的一步在于,这酬劳不再经由各级官吏之手,而是由宝钞总行直接派出专员,带着银钱到工地现场,凭着那腰牌文牒一个一个,亲手发放到每个工人的手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陛下,这……这如何使得?”户部左侍郎崔尔进,即便已被任命为总办,听到这等石破天惊之举还是忍不住出声质疑,“如此一来,地方官府之颜面何存?岂不是将他们尽数架空了?”
“架空?”朱由检冷笑一声,“朕就是要架空那些个敢于伸手的贪官污吏!朕的钱是用来给百姓活命,给朝廷办事的,不是用来喂饱那些硕鼠的!谁敢在此事上多言,便是与国为敌,与民为敌,朕的刀,快得很!”
他这番话说得是杀气腾腾,崔尔进顿时不敢再言。
朱由检继续道:“如此一来,一则杜绝了中间克扣,百姓能拿到足额工钱,自然用心干活,社会便能安定。二则,这数十万,乃至上百万工人的酬劳皆由宝钞总行经手,这是多大的一笔流水?百姓拿到了钱,要去买米、买布,便可直接在我公所的柜坊兑换,这便又盘活了宝钞总行的业务。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众人细细一想,皆是点头称是。
此法虽然霸道,却能从根子上,解决掉困扰历朝历代的大难题。
“这只是其一。”朱由检的目光,看得更远,“更重要的,是其二,朕称之为‘产业链结与银法扶持’!”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辽东的位置:“譬如,朕要在关外建一座年产十万斤精铁的军器监。按旧法,该如何?”
毕自严答道:“按旧法,当由兵部或工部行文,户部拨银,再由地方官府采买铁矿、煤炭,招募工匠,开炉冶炼。其间手续繁琐,耗时耗力,且弊端丛生。”
“不错!”朱由检点头,“但有了这‘三马共驾’之策,一切便都不同了!”
“日后,凡朕有任何产业扶持之计划,皆由这三驾马车,协同完成!”
“首先,工部或兵部,他们是提需求的。他们只需告诉朕,他们需要何种规格的铁,需要多少。他们负责制定技术标准,验收产成品。”
“其次,我大明运输总局,便是执行者,是朕的手脚!接到兵部的需求,总局便立刻行动。它会动用它遍布全国的网络,去寻找最优质,最便宜的铁矿石和煤炭产地。组织马队、船队,将这些原料运到军器监。待产成品出来,它又会负责将这些精铁分销到各个卫所,或是卖给民间需要用铁的商户。”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大明宝钞总行便是那驱动一切的血脉!军器监初建没有启动资金怎么办?宝钞总行可以提供低息贷款!
采买原料,需要大笔现银周转怎么办?宝钞总行可以开具‘龙票’,实现异地结算!可以说,从原料采购,到生产制造,再到最终销售的每一个环节,宝钞总行都将提供全程的银法支持!”
朱由检说到此处,声音已是慷慨激昂:“诸位爱卿请想,工部有技术,总局有手脚,宝钞有血脉,这三者合一,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朕要炼钢,便有钢;要造炮,便有炮;要纺纱,便有纱!这天下之资源,便能以最高之效率为我大明所用!”
“总而言之,”他环视众人,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这是一个全新的衙门,也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业绩。朕知道,这其中的困难定然也是前所未有的。但正如朕常说的,若因畏难而止步,则此事,便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永无功成之日!”
“朕要你们去做!并且,朕允许你们在做的过程中犯错!
这世上,没有天生就完美的章程。
只有在不断的实践中,不断地汲取经验,不断地去修补、去完善,才有可能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真正地做好!才能为我大明的百姓,为我大明的江山,创造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经济命脉!”
君王之言,如洪钟大吕,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激起了万丈狂澜。
毕自严站在那里,心中百感交集。
他看着御座之上那年轻得有些过分,却又令人敬畏的帝王,心中暗自感叹。
疯狂!
这位陛下,当真是疯狂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