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乎大明国运的密议,终是在这正堂之内,悄然落定了。
朱由检以那“三驾马车”之奇策,为“大明皇家运输总局”这看似笨拙的庞然巨物,凭空注入了能自行流转,生生不息的魂与血。
崔尔进、倪元璐、黄道周三人,便如那得了神谕的先知,心中激荡着一股开创混沌的豪情与沉甸甸的责任感。
三人不敢有片刻耽搁,领了旨意,便匆匆告退。
那步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也焦灼了许多,好似心头揣着一团烈火,急于要去那广阔天地间寻一个出口,好让它烧得更旺些!
才出正堂,早有一队目光锐利,身形剽悍的锦衣校尉迎了上来,为首那人抱拳道:“三位大人,总督大人有令,卑职等人即刻起听凭三位大人调遣,一应护卫联络之事,皆由我等承办。”
崔尔进等人心中一凛,这哪里是护卫,分明是陛下赐下的护身符,也是催着他们上路的马鞭,既是恩典,也是枷锁。
他们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那份时不我待的紧迫与一往无前的决然。
崔尔进对那校尉道:“有劳。我等即刻便要分头行事,须得将这新衙门的架子搭起来,好将陛下的宏图,变作眼前的实景!”
话音未落,三人便带着满腹的经纶与一腔的雷霆之志,迅速地消失在了驿站的喧嚣人潮之中。
那模样,真真个是蛟龙入了海,要去那沉寂了百年的大明商路上,搅它个天翻地覆!
正堂之内,随着他们的离去,那股充满了算计与谋划的紧张味道,也渐渐散了。
朱由检仍端坐于御座之上,并未立刻起身,他静静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大堂,方才那一番唇枪舌剑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余音袅袅。
他面上带着些许倦意,但更多的,却是那种运筹帷幄之后,独属于胜者的满足与期待。
文事已定,接下来,便是这帝国最为重要的另一半——武备!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
一个伶俐的小内侍便如一缕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躬身道:“陛下。”
“宣秦将军。”朱由检的声音,又恢复了君王的威严与平淡,仿佛方才那激昂慷慨之人,并非是他。
“遵旨。”
不多时,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自堂外响起。
那脚步声不似文臣的从容,也不似内侍的轻巧,倒像是战鼓之点,每一下都踏在地上,也踏在人的心坎上,叫人无端地心头一紧。
一位身着银甲的女将昂首阔步走入堂中,她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虽已不再年轻,却丝毫不见老态,反倒因那岁月的沉淀,多了份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好似一柄藏于鞘中的古剑,虽不露锋芒,寒气却已然浸人肌骨。
不是别人,正是那名动天下的秦良玉。
她行至堂中,并未如文臣那般拜倒,而是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军礼:“末将秦良玉,叩见陛下!”
其声清朗,中气十足,在这空旷的正堂之内,竟带起了一丝金戈铁马的回响。
“秦将军平身,赐座。”朱由检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似冰雪初融。
“谢陛下!”秦良玉应声而起,却并未落座,而是依旧笔直地站立在堂下,身形纹丝不动。
在她看来,君前奏对,站着,才是军人应有的本分,也是那份深入骨髓的骄傲。
朱由检也不勉强,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秦爱卿,朕命你在浙江、应天、安庆等地招募新兵。如今,事办得如何了?”
秦良玉目光一凝,沉声回道:“启奏陛下!末将幸不辱命!此次共招募新兵四万余人。这些人,大多都是陛下先前横扫漕运、整顿盐务之时,那些个被抄了家的盐枭漕帮之中未曾犯下大恶,却又有些拳脚功夫的青壮。
其中亦有不少,是那些被解散的官绅家丁、护院打手。比起寻常农夫,这些人胆气要足一些,也更见过血,好勇斗狠,倒是一块块不错的璞玉,稍加雕琢,便能成器。”
“哦?”朱由检颇感兴趣,身子微微前倾。
秦良玉嘴角泛起一丝自信的微笑,那笑意里,带着几分匠人得见美玉的欣喜:“末将不敢自专,皆是依着陛下先前与末将反复推演商议过的新法来操练。”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仿佛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奇事:“成效也是斐然。如今这四万新兵虽不敢说能与我白杆兵精锐相比,但三人一伍,互为犄角,攻守兼备。比起那些只知站殿摆样子的老爷兵,已是强了不止一筹!”
“好!”朱由检重重一拍御座扶手,那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他站起身,走到秦良玉面前,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秦卿,你练的这支兵,朕很满意。此次你回京,这四万人将与英国公张维贤在京营新募的几万新兵汇合。朕不打算让他们在京师享福。”
秦良玉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犹如鹰隼锁定了猎物:“陛下有何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朱由检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将他们以万人为一军,分别派往漠南草原以及辽东外围,总之,就是那些有零星战事,却又不至于是大战的地方。朕要让他们用建奴和那些不听话的蒙古部落的人头来磨砺自己的刀,来熟悉真正的战场!朕称之为,‘以战代练’!”
“以战代练!”秦良玉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贯顶门,烧得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烫!
这才是练兵的至高法门!
兵,是杀人的利器,若只在校场上操演,便如那藏于鞘中的宝剑,纵然锋利,也终究少了一股饮血的杀气,像是没开刃的雏儿。
只有真正的战场,真正的生死搏杀,才能将一群新兵蛋子淬炼成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她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她亲手训练出来的士兵,在广袤的草原上,在辽东的冰雪中,与敌人殊死搏斗,然后在战火的洗礼下,迅速成长为大明最精锐的战士。
而朱由检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只听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情人间的私语,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秦卿,你可知,朕为何要这般急切地练兵?”
秦良玉心中一动,抬起头,迎着皇帝那深邃如海的目光。
朱由检缓缓说道:“因为,朕的耐心已经耗尽了。辽东之患,如一根毒刺,扎在我大明身上数十年矣。朕,不想再等了。”
他转过身,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地图》,目光落在了那片被标记为“建州卫”的土地上,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足够支撑大军所需之马料,冰封之道路亦尽数融化之时,便是朕彻底解决辽东建奴之日!”
秦良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激烈地燃烧起来。
辽东!
解决辽东!
这句话,她等了多久?
大明的百姓和将士们,又等了多久?
从万历朝到天启朝,辽东便如一个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反复溃烂,流尽了大明的血,成了一个谁也不敢轻易去碰的脓包。
多少名臣猛将折戟沉沙,多少大好儿郎埋骨他乡。
辽东,已经成了大明上下一个不敢轻易触碰,却又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的暗疾明病!
她本以为以当今天子这般稳健的行事风格,怕是还要再隐忍数年,积蓄国力,才会对辽东动手。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
好似那旱天里的一声惊雷,炸得人心里头发麻。
秦良玉瞬间眯起了双眼,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心中犹如算盘珠子拨动,飞快地计算起来。
她心中暗道,“待到明年春暖花开,那便是三四月间。这样算来,岂不是只剩下不到半年的准备时间了?”
半年!只有半年!
要在这半年之内,将数十万大军的粮草、军械、马匹、冬衣,全都筹备妥当,这在以前简直是天方夜谭!便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那坚毅的侧脸,秦良玉的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
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位陛下既然敢说,就一定敢做!
因为,他有这个底气!
心潮澎湃已经不足以形容秦良玉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武将,毕生所求,便是如此!
马革裹尸,开疆拓土,为君王扫平天下!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再次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末将请战!届时愿为前驱,配合孙承宗、满桂等诸位督帅踏破那赫图阿拉,直取盛京!为我大明雪此奇耻大辱!”
朱由检转过身来,亲手将她扶起。
他的眼中也闪烁着同样激动的光芒,好似两团烈火:“好!好!有爱卿此言,朕心甚慰!”
他紧紧握着秦良玉那布满老茧的手,真诚地说道:“秦家一门,世代忠良,为国戍边,朕,感念于心。秦爱卿,你不仅是我大明的将帅,更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份熊熊燃烧的足以燎原的火焰。
秦良玉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在年过半百之后,竟会迎来如此巨大的转折。
想当初她奉了勤王之诏,率领白杆兵离开那熟悉的四川故土,本以为只是去陕西帮着皇帝助拳赈灾,平定流寇,事了之后,便该班师回川。
可谁曾想,这位年轻的君王非但没有让她回去,反而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信任与重用。
她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更是忠义传家。
这几个月来,她心中并非没有挂念。
四川那边,她毕竟是总兵官,离得久了,总怕生出些变故,也曾旁敲侧击地与皇帝提过。
对于她的顾虑,皇帝似乎早有预料,并早已用行动给出了最好的回应。
他早已另拨三十万两白银,用以支持其兄秦邦屏、其侄秦翼明扩充四川白杆兵。
如今,这支忠勇之师已达万人之众,兵精粮足,更于前些时日一举荡平了盘踞川中多年,屡剿不灭的奢氏余孽与山中匪患,为朝廷立下大功。
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皇帝当初那句半是安抚、半是玩笑的话——她不在,家乡的栋梁们反而干得更好了。
想到此处,秦良玉心中一暖,连忙道:“陛下圣明!这都仰赖陛下天威。若非陛下雷厉风行,将那些与匪寇暗中勾结的地方豪绅一体扫除,我川中将士,也断然不敢放手施为。”
朱由检哈哈一笑:“秦卿就是太过谦逊。这是你秦家的功劳,朕都给你记着呢。待辽东事了,朕要亲自为你秦家再记上一大功!”
秦良玉连忙道:“末将愧不敢当!说到底,还是陛下手段非凡,令我等武人,也能挺直了腰杆做事。”
她这话倒真不是恭维的假话。
参与了数次“抄家”行动,秦良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这位皇帝手中握有的财富是何等的惊人。
从那富甲天下的秦王、福王,到通敌叛国的晋商八大家;从盘剥百姓的江南士绅,到把持国脉的两淮盐枭;乃至那传承千年、号称“圣人之后”的孔府,与遍及天下不事生产却坐拥万贯的寺庙道观;更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
凡此种种,这些盘踞在大明身上吸血百年的硕鼠蠹虫,在皇帝那雷霆万钧的铁血手段之下,便如那秋后的韭菜,被一茬一茬地割倒。
他们几代人积攒下的,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数不尽的田契商铺,最后都悉数流入了那个名为内帑的,深不见底的皇家府库之中!
秦良玉自己心中偷偷算过一笔账,如今皇帝内帑之中可动用的钱粮财货,若是全部折算成白银,怕不是……怕不是真的有上亿两之巨!
一亿两白银!
这个数字,让秦良玉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想当年,万历皇帝为了三大征,也不过花费了区区数百万两。
而辽东战场,每年耗费三四百万两便已让整个大明朝廷叫苦不迭。
可如今皇帝手中,竟握有如此恐怖的财富!
有了这笔钱,还愁什么强兵?
愁什么利炮?
愁什么粮草?
那简直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而且,对于皇帝的这些做法,秦良玉是打心底里赞同的。
尤其是在陕西,她亲眼所见那些所谓的“乡贤士绅”是如何在灾年一边囤积居奇,逼得百姓卖儿卖女,一边又勾结官府,将朝廷的赈灾钱粮中饱私囊。
而另一边却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若非陛下以霹雳手段将那些硕鼠一体诛除,开仓放粮,以工代赈,如今的陕西怕是早已成了流寇们的人间乐土了。
所以,她觉得皇帝做得对!杀得好!
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心肠比谁都黑!
自从看明白了这一点,她这几个月,更是接连修了五封家书,星夜送回四川。
信中,她用最严厉的措辞,严重警告了在老家的那些族中亲属,务必要谨言慎行,严格遵守皇帝颁布的各项新政国策,尤其是那丈量田亩、一体纳粮之事,绝不可有半分阳奉阴违。
否则,不用等朝廷降罪,她秦良玉第一个便不答应,定要亲手清理门户!
她算是看穿了,看透了,也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透彻了。
如今这天子,已不是从前那个羸弱掣肘处处受着文官们摆布的皇帝了。
她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还在四川,听闻京城的消息,无不是为辽东之事而慨叹,为朝廷的窘迫而忧心。
可这一年多来,自从这位年轻的陛下亲政之后,整个天下似乎都在悄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那石破天惊的,一举覆灭科尔沁部的漠南大捷之外,纷扰不休的辽东前线,也竟然诡异地没有多少大规模战事的消息传来。
仿佛那不可一世的后金建奴,也被这位新君的雷霆手段给震慑住了一般。
再看看国内,流寇被压制在陕西一隅,动弹不得;江南的财赋源源不断地输往京师。
如此种种,让秦良玉心中对眼前这位帝王生出了无限的敬畏。
中兴之主?
不,或许连这四个字,都远远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位陛下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