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癞头三领着一群凶神恶煞“咚咚咚”踩得楼梯山响,旋风般卷出了王记茶棚。
雅间里那股子汗臭戾气尚未散尽,西门大官人端坐不动,黑纱笠子下的嘴角却已勾起一丝冰冷笑意。
不光是他,连身旁的玳安也觑出了蹊跷,慌忙抢上半步,压着嗓子,那声气儿里夹着七分惊疑、三分恍然:“大爹!小的…小的眼珠子可看一万个准信!”
“方才戳在门口、活赛个门神般把风瞭哨那厮,虽只丢给咱个后脊梁,可那缩脖塌肩、走路脚尖外撇的贼形儿,不是那日在王招宣府正门前,被咱们揍得头破血流的‘过街鼠’张三,却是哪个!”
玳安咕咚咽了口唾沫,牙缝里挤出恨声:“敢情这起贼囚攮的!自打那回折了面子又损了人手,便把咱西门家刻在心尖子、恨进骨髓缝里了!这才勾搭上团练衙门的官兵,做下这桩没天理的勾当!”
言罢,他咂摸了下嘴皮子,犹自不信:“大爹!这团练保甲,好歹也算半个官府里的兵,这……这吃着皇粮的丘八,竟与泼皮串通一气做这剪径的营生?!”
大官人藏在黑纱后的眼风锐利如刀,鼻子里冷冷一哼:“哼!什么官兵不官兵,官字两张口,有钱便是爹,穿了衣服是官,脱了衣服是贼,一丘之貉,有甚稀奇!”
大官人顿了顿,又摇了摇头:“恐怕还不止!”他又道,
“这群贼囚子,勾连的怕不光这京城团练保甲。能在京城地界,把咱西门府上出了趟门、行了几辆车都摸得这般清爽,想必清河县那头也生了虫!十停里有九停,还是赌坊里那群腌臜货弄鬼!”
“不拘是谁!”大官人喉间咯咯作响,冷笑如冰渣子:“哼!既寻着了正主儿,敢吞了爷的八百两雪花银,就得连皮带骨、本利俱全地给爷呕出来!”
玳安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却浮起一丝忧色:“大爹英明!只是……这群泼皮瞧着也非全是蠢笨夯货,尤其那癞头三,三角眼里透着股子邪性…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他们…他们真能信咱这圈套?万一嗅出味儿来…”
“识破?”西门庆嗤笑一声:“识破不识破,不重要?要紧的是他们生没生一副豹胆子!”
大官人把玩着手中的银锭:“今日这趟,头一桩要紧事,是探明那批货到底落进了哪个毛神的手爪子!如今,方才那起人的鬼祟情状来看,就是他们错不了,你又认死了过街鼠张三,便已是板上钉钉!”
“至于这个套子?只要他敢把脑袋钻进来,便是拉开场子,大张旗鼓,明刀明枪地做过一场!拼的是谁拳头硬、刀子快、根脚深、靠山牢!有道是:炮仗塞裤裆,谁先捂裆谁孙子!”
“若是这群贼厮不敢钻我这套子?”西门庆眼缝里寒光一闪,“那就说明在京城,他们也不过是些浮萍烂草,根基浅薄,势力不值一提!后头爷自寻门路拿捏他们!实在缠夹不清,多留他们几日狗命,等太师爷千秋寿诞过了,再慢慢炮制不迟!”
“至于识破不识破?”大官人把银锭一收笑道:“爷做事,从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拘是拍苍蝇还是打老虎,都要碾作齑粉,不留后患!何曾存过半分侥幸!”
“倘若心中还算计着他们不识破而留着余力,何来硬碰硬?必输无疑!”
西门大官人站起身,踱到那扇糊着油纸的破窗前,用指尖轻轻撩开一条缝隙,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巷口。
正瞧见癞头三一伙刚转出巷子,那癞头三反手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刮子,狠狠抽在身边一个泼皮脸上,抽得那泼皮陀螺般转了个圈,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官人黑纱下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冷笑:“但愿这群不知死的鬼,有胆子敢接下爷的帖子!那时候,是神是鬼,阎王殿前走一遭便知!”
心中略一盘计,还是得更加小心些才是,手指略略一勾。
玳安正支棱着耳朵,见状连忙虾着腰,一溜小碎步抢到跟前,脸上堆着十二分的伶俐:“大爹,您吩咐?”
西门庆摘下帽子慢悠悠呷了口凉茶,眼皮也不抬,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爷往日教过你,摸门路要如何?”
玳安腰弯得更低,眼珠子滴溜一转,背书似的麻溜儿答道:“回大爹的话,小的烂熟在心!摸门路,要自下而上,如同蚂蚁搬山,一层一层地爬!先啃硬土,再钻细缝,须得耐烦,磨得那门槛油光水滑,方能见真章!”
“嗯。”西门庆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这才撩起眼皮,那目光如冷电般在玳安脸上扫过,“如今,衙门口那起帮闲,爷也赏过脸、撒过钱了,味儿也嗅了个七八分。再想往深里探,套那团练保甲衙门里的门道筋骨,你说,该寻谁?”
玳安闻言,两道稀疏眉毛紧紧绞在一处,手指头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搓着,嘴里念念叨叨:“门口的兵卒?那些站桩的,顶多瞧个皮毛…不对不对…”
他猛地一顿“叭!”地一拍大腿根子,两眼放光:“有了!自然是衙门里那些‘鞋底人’!”
“哦?”大官人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说下去。”
“那些个‘鞋底人’!”玳安来了精神,“专在衙门里跑腿传话、递送文书、洒扫听用,管事的心腹、书吏的偏好,他们最是清楚!就是那门槛下的缝隙,也钻得进去!找他们,比找那正经官身的老爷还灵便!”
“算你明白。”西门大官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声却带着股子阴冷算计,“正是这帮钻营缝儿的。去,不拘银子使唤,大胆的花,给爷细细地摸!”
“把这团练衙门里,管马房的是哪个头目?手下使唤的又是哪几号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平日里有何嗜好?是贪杯还是恋赌?与哪处勾栏瓦舍往来密切?”
他顿了顿,指关节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把这些‘鞋底人’的底细都给爷摸透!查清哪个管事、哪个做事的门路喜好,是贪财还是好色,是吃硬还是服软…一条条、一件件,给爷打探得明明白白!摸透了,速速来报!”
玳安听得血脉偾张,仿佛得了将令,把胸脯拍得山响:“大爹擎好儿吧!小的省得!小的这就去钻营,保管把那衙门里的犄角旮旯都给您掏摸清楚!”
西门庆吩咐已毕,也不多言,转身便骑马往李师师那别院去。玳安得了主家钧旨,如同得了圣旨牌儿,一溜烟儿钻入市井人丛,自去寻那“鞋底人”的鼠穴蛇道,按下不表。
却说那泼皮首领癞头三,回去后一顿收拾,离了边子巷,七弯八绕,熟门熟路,一头便撞进京城僻静处一条腌臜巷子。
巷子尽头,独独一座小小院落,墙皮剥蚀得似癞痢头,门板朽坏,半扇歪斜,透着一股子破落户的霉烂晦气。
他方蹭到门前,手还未曾叩响那锈迹斑斑的门环,就听得院内妇人骂声陡然拔起,尖利刺耳,直穿透那薄墙纸,扎进人耳窝子里:
“天杀的窝囊废!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眼跟了你个没用的囊揣!整日价在外头装得人五人六,骑马耍枪充大爷,回了家连个响屁都放不出一个!”
“钱?钱挣不来半吊!官?当个鸟官连个品级芝麻粒儿都没有!空顶着个团练的虚名儿,那点俸禄还不如街上敲梆子的穷更夫!”
“你这宝贝嫡亲儿子想吃口时新果子都指不上你这废物点心!你还有脸活着回来?不如死在外头喂了野狗,倒省了老娘一口棺材板钱!”
骂声未绝,只听“吱嘎”一声怪响,那扇朽木破门被人从里猛力拽开,一个穿着半旧不新、浆洗得发白团练保甲号衣的中年汉子,几乎是滚地葫芦般跌将出来,不是那史大人又是哪个?
但见他:头上那顶官帽歪斜得压住了半边眉毛,脸上灰扑扑沾着尘土,更有几道细细的血檩子——显是妇人指甲刮出的红痕——横在腮边,端的是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官相?
癞头三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正与这仓皇鼠窜出来的史大人撞了个四目相对!霎时间,连空气都僵住了。
史大人万没料到门外竟杵着个人影,尤其还是自己新近收的这便宜义子!
他一张老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慌忙抬手去扶那歪斜的官帽,手指头都打着颤,又忙不迭去掸那号衣前襟,仿佛上头沾了千斤重的灰,喉咙里干咳两声,强挤出三分镇定,眼神却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咳…咳咳…是癞头三啊?你…你在此处作甚?”
癞头三那对三角眼滴溜一转,满肚皮的机灵劲儿全用在了此刻。
他慌忙缩脖塌肩,虾着腰,脸上挤出十二分的谄笑,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骂詈和眼前义父大人的狼狈相全是幻听幻视:“义父大人!小的给您老请安了!小的…小的也是刚蹭到这儿,正有要紧事想寻您老!您老辛苦!辛苦!”
他嘴里说着奉承话,眼风却早不受管束,贼忒忒地往那半开的门缝里一溜——影绰绰还瞥见门内一个妇人身影,怀里抱着个正嚎啕大哭的三四岁小童,满面怒容,柳眉倒竖,犹自恨恨地瞪着门外。
癞头三那双邪性的三角眼,早把史大人这副狼狈相死死勾住、钉在心里,与他平日在衙门口抖擞的那副威风反复比量,翻腾个不休——
眼前这汉子:官帽歪斜遮了半张脸,号衣沾灰似滚了泥塘,腮边几道血檩子刺眼,腰杆子塌得如同抽了筋!
衙门里的史大人?嗬!那可是身高八尺、膀阔腰圆的魁伟人物!面皮紫膛,一部钢针也似的络腮胡戟张着,端坐马上活脱脱半截铁塔戳在道中!
那杆浑铁点钢枪舞动起来,马战端的是泼水难进,虎虎生风,连那团练杨大人还什么将门之后,也常在他手下走不过三五个回合!
更有一手神射的绝活,百步穿杨只当等闲,校场演武时但见他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赢来满堂雷也似的彩头!端的是条响当当、硬邦邦的汉子!
“可谁他娘的能想到…”癞头三眼风毒蛇般朝那半开的门缝里一溜——里头那叉腰戟指、唾沫横飞的妇人身影越发清楚:不过是个身量干瘪似秋后枯柴、怀里还吊着个哭丧娃的寻常婆娘!
莫说比不得丽春院里水葱似的头牌粉头,便是街口卖炊饼的王婆子,也比她多二分活人气儿!
“啧啧!真他娘的是卤水点豆腐,母夜叉降伏罗汉金刚!”癞头三肚肠里冷笑一声,啐道:
“饶你身高八尺、枪疾箭准,马战无双,是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是只啸聚山林的猛虎,也架不住家里蹲着只胭脂虎!
“古话儿说的一点不差:英雄难脱闺房柙,好汉也怕夜叉枷!端的至理名言!”
癞头三肚里念头电转,面上却快如疾风!
双手抱拳过顶,腰杆子一折到底,冲着门缝里那凶神恶煞的妇人就是一个极其油滑、透着骨子熟稔的深躬大喏,嗓门拔得又尖又亮:“义母大人在上!小的癞头三,给您老人家请安了!您老万福金安,寿比南山呐!
这一声熟门熟路的“义母”外加一个恭敬的肥诺,果然让那妇人脸上的怒色稍缓。
她叉腰的架势松了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癞头三——这小子隔三差五总来送“孝敬”,顺带也给自己捎点针头线脑、零嘴果子,嘴又甜,倒算是个“懂事”的。
可今日…妇人那双精明的双目在癞头三空着的双手上一扫,蜡黄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撇着嘴,那尖利的嗓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哼!空着俩爪子就来了?这安请的,可够‘诚心’的啊?”
癞头三心头雪亮,脸上却堆出十二万分的歉意和亲热,忙不迭地从怀里摸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包。
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妇人眼前:“义母恕罪!恕罪!小的该死!今日来得实在匆忙,想着先给义母请安要紧,竟把这点小心意给揣怀里忘了!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蓝布小包口子微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二两重!“义母您消消气,这点散碎银子,买点玩意甜甜嘴儿!”
那妇人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的阴云如同被大风吹散,蜡黄的脸皮甚至挤出了几道像老树皮绽开似的笑褶子。
她一把抓过银子包,在手里熟练地掂了掂分量,又捏了捏成色,这才满意地揣进怀里,嘴里虽然还硬着,语气却已软了八度:“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比你那…”
她习惯性地想骂史文恭,瞥了一眼旁边面如死灰的丈夫,又看看揣进怀的银子,似乎觉得再骂下去也索然无味,便不耐烦地挥挥手: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杵门口喝风呢?有话进去说!老娘还得哄这小祖宗!”
她抱着依旧抽噎的孩子,转身就往屋里走,临了还不忘回头对癞头三补了一句,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温和”:
“三儿啊,你俩聊着,我进去了!”说罢,“哐当”一声,进了内屋把那扇破门关上。
癞头三见史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忙凑前半步,压低嗓门,那声音却带着钩子般钻人心缝:
“义父,天赐良机!有一笔泼天大的油水,正等着咱爷们去捞!要干,就得趁热再来一票,跟上回那趟‘买卖’一个路数!”
史大人方才踏出自家院门,脸上那点狼狈气儿早被秋风吹了个干净,此刻面皮绷紧如铁,眼神也沉了下来,恢复了满脸沙场烈气,只冷冷吐出三个字:“甚事体?”
癞头三三角眼左右一溜,见巷子空寂,这才贴着史大人耳朵根子,将那桩“买卖”的根底、关窍,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末了,他觑着史大人脸色,阴恻恻添了把火:“义父您圣明!倘若那厮真是为张大户家子侄寻仇来的…嘿嘿,这可是送上门的两笔横财——仇家的买命钱,连带那趟货的油水,都归了咱囊中!”
“可若…若真是那清河县的西门庆在背后使绊子,给我等设圈套…”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毒蛇吐信般瘆人,“…咱此时若不先下手为强,做掉他个干净利落,等那厮缓过气来,真个钻营到京城,走了开封府的门路…”
“嘿嘿,到时候莫说杨团练那顶官帽戴不稳当,便是义父您这辛辛副手实缺,怕也得…‘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的凶光一闪而逝。
史大人心头一凛,面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沉声问道:“此事…杨大人那头,你透了口风不曾?”
癞头三把头摇得似拨浪鼓,嗤笑道:“他?他自矜是杨家将门之后的金贵种儿,这等‘腌臜’事体,面上自然是不屑沾手的!”
“可您老放心,规矩咱懂!跟上回一样,咱把首尾料理干净,油水的大头儿,自然还是孝敬到他府上。他只管坐地分金,稳当得很!这些个勋贵子弟,都穷成啥样子了,让他做事嫌脏,拿钱却不嫌。”
史大人默然,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转了几转,显是心头天人交战。那破败小院、婆娘刻薄的骂声、儿子嚎哭要吃果子的模样…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
癞头三何等油滑?早将义父这点心思看透!他立刻又凑近些,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热切:
“义父!上回那一票,您这小院儿…不就稳稳当当置办下了?这回若成了,何止是院子?往后义母穿的是遍地金缕的袄儿,戴的是赤金点翠的头面!小兄弟读书进学,更不在话下!”
癞头三觑着史大人脸上那点犹豫像水波似的晃荡,心知火候已到,忙将那最诱人的饵料抛了出来,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敲在史大人的算盘珠子上:
“义父!您细想想,小弟这般伶俐的人儿,义母大人疼得眼珠子似的,岂肯让他学您这身马上无双的武艺?”
“倘若读书,那太学、国子监自然是不敢想的,可便是寻个正经八百、能教出几个秀才相公的好私塾——喏,比如州桥南边那家‘状元堂’,束脩一年就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史大人眼前用力晃了晃:“五十两雪花银!这还只是明面儿上的‘贽见礼’!逢年过节,先生家的茶汤钱、笔墨纸砚的‘例敬’、同窗应酬的‘份子’…林林总总,一年下来,没个百十两,休想在那门槛里站得稳当!”
他见史大人眼皮猛地一跳,知道戳中了要害,立刻又加了把猛火,声音里透着股市井的“实在”:
“这还只是蒙童开笔的花销!等小弟稍大些,要正经拜师学举业,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请个稍有名望的西席先生坐馆,一年束脩、四季节礼、三牲酒水…嘿嘿,没个数百两打底,连先生的面都见不着!”
“义父啊,您这身本事,战场上能搏个前程,可在这东京汴梁城里…想给儿子挣个清贵的前程,靠那点微末俸禄?难!比登天还难!眼前这泼天富贵,就是老天爷赏给小弟的读书钱!是给他垫脚、让他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上人,不用再…咳,不用再像咱们似的,在这腌臜巷子里打滚的登天梯啊!”
最后这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史大人心尖最软的那块肉上。他眼前仿佛真看见儿子穿着簇新的儒衫,捧着书本…又想起婆娘骂他“连个果子都买不起”的尖刻。
那点犹豫,瞬间被这赤裸裸的利诱和对未来的恐惧碾得粉碎!
史大人脸上那点阴晴不定的神色猛地一收,眼神变得浑浊而狠戾。
他喉结滚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将最后一点良知也咽了下去,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干!”
史大人与癞头三在腌臜巷尾密谋如何算计西门庆性命不表。
西门大官人,此刻正端坐于汴梁城一家临街酒馆的雅间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等那心腹小厮玳安打探消息归来。
他面上虽沉静,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这京城的水,比他清河县的狮子街,可深了万丈不止!
殊不知,此刻的汴京城,恰似一瓢滚油泼进了冰水窟窿,炸开了锅!
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正以风雷之势,穿透重重朱门绣户,钻进了那些煊赫勋贵的耳朵里:
今年官家御笔亲点的“画状元”,竟非翰林待诏,亦非名门才俊,而是京东东路清河县一个名唤西门庆的商贾!
这已足够骇人听闻,更令满朝朱紫惊掉下巴的是后续——官家竟特旨,授此商贾以显谟阁直阁!
显谟阁!那是何等清贵之地?里头挂着“直阁”衔的,哪个不是官家心腹、朝廷股肱?
太师蔡京,正一品,权倾朝野,有太阁学士头衔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没什么稀奇。
枢密使童贯从一品,掌天下兵权,有此太阁学士头衔也不稀奇。
枢密院事蔡攸正三品,天子近臣,蔡太师之子,也不奇怪。
节度使种师道正二品,人称“老种经略相公”,西军宿将,实权在握,有几个学士头衔也不在话下。
但可见这“显谟阁直阁”是何等职衔?
虽非宰执之尊,品阶随实职而定,多少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两榜进士,熬白了头发也未必能摸到边的清华位置!
官家竟轻飘飘地,给了这远郊清河县的商贾西门庆!
这件事不单他们想不通,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御史也想不通。
林如海脚步灌了铅也似,沉甸甸踱出那朱漆宫门。
身上那件簇新的绯色官袍,叫深秋暮色一裹,竟也褪了光彩,灰扑扑如同隔年旧缎。
一张脸更是阴得能拧下三斤苦水——今日大朝会,非但没盼来面圣的恩旨,反撞见一桩塌天祸事:官家在崇政殿后苑赏画,竟一头栽倒,昏厥不醒!
此刻宫门紧闭,禁军如临大敌,太医署的人影在门缝里鬼魅般穿梭,难怪九门齐闭,这皇城根儿下,连风都透着一股子铁锈般的死气!
“唉…”林如海一口浊气叹出来,里头裹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惶惑。
此番奉旨回京述职,打上路起就透着邪性。行程催命似的赶,入了京却又被晾了多日,不得召见。如今更撞上这天崩地裂的勾当!
心头那点因回京而生的热望,早被这兜头冷水浇得透心凉。偏生方才在宫门外等信儿时,又听得几个同僚凑在一处咬耳朵,议论着另一桩奇闻——他那清河县族亲的通家之好!
自己欣赏想要招揽过来的那位西门大官人,竟平地一声雷,被官家御笔点了“画状元”!更骇人的是,还特授了显谟阁直阁的荣衔!
“显谟阁直阁啊…”林如海把这几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一股子酸涩混着荒谬直冲脑门。
才几日不见?这西门大官人竟从个钻营市井的商贾,摇身披上了这层读书人梦里都不敢想的清贵皮!
不谈品阶,论荣耀比他这熬了半辈子资历的兰台寺大夫,竟也低不了太多!
“这世道…真真是鬼打墙了!”林如海只觉得脑仁儿里塞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官家昏迷、西门骤贵…这两档子事搅在一处,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乎劲儿。
心中烦闷欲呕,他信步踅到离宫城不远的丰乐楼。
这楼高耸入云,飞檐斗拱,是汴京一等一的销金窟、消息窝。林如海约了方才朝会上几位久未碰面的同僚,想在此吃杯闷酒,吐吐胸中块垒。
可刚踏上二楼那猩红如血的波斯毡毯,猛听得头顶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这不是林大人吗?巧极了!学生有礼了!”
林如海心头一跳,循声抬眼。
只见临窗一席锦绣堆里,一人正满面春风地站起身来——头戴金线攒珠的逍遥巾,身着团花簇锦的潞绸直裰,腰间玉带生辉,端的是玉树临风!不是那清河县翻云覆雨的西门大官人,更是哪个?
林如海脸上那温煦得体的笑容瞬间堆起,远远竟是抱拳拱手,口中道:“西门大官人!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呐!”
西门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恭敬架势弄得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这林如海遇着事了?前些日子在清河县,这林大人虽看重自己,也不过是言语抬举,何曾这般郑重其事地行起官礼来?倒像是见了平级同僚一般!
正自狐疑,却见林如海已凑到近前,脸上笑容未减,眼底却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压低了嗓子,带着三分调侃七分深意道:“大官人,几日不见,我这称呼…怕是要改口尊一声‘西门显谟’了?”
“显…显谟?”西门庆脸上那笑容“唰”地僵住,里头盛满了货真价实的懵懂,下意识地反问:“林大人…您…您这话从而说起?什么显谟?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林如海见他这副全然不知情的憨傻模样,心头那点荒谬感简直要冲破天灵盖,不由得笑出来,摇头叹道:“看来大官人是真蒙在鼓里!这也难怪,如今九门关闭,圣旨还未曾出皇宫。”
“等你回到清河县府上,自有天使登门宣旨,那泼天的富贵、耀眼的荣华…已在半道上飞跑着寻你去了!”
他顿了顿,觑着西门庆那张从茫然的脸,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显谟阁直阁啊…大官人!如此圣眷如烈火烹油啊!这份天恩,可比那‘画状元’的虚名…又重了千钧万钧不止!”
西门庆心中这才明白过来,念头急转,自己只不过为了这《蜀素帖》而来,想不到还有意外收获。
虽然心中高兴,日后再也不用对任何说小人,哪怕蔡京一品当前。
但对这没有实权的画饼却也没有到欣喜若狂的地步,对着林如海躬身道:“林大人抬爱了!学生不过是个粗鄙商贾,侥幸得了官家青眼,偶弄笔墨,博了个‘画状元’的虚名罢了。至于这‘显谟阁’…学生见识浅薄,只知是官家恩典,具体是何等尊荣,实在惶恐,不敢妄测。”
他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显谟阁直阁”不过是街市上新得的一匹好缎子,顺手便披上了身。
林如海见他这般作态,心头猛地一震!
只见这西门大官人,听闻如此石破天惊的恩旨,竟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眉宇间不见半分狂喜失态,反倒透着几分谦冲自牧的淡然!
这份养气的功夫,这份荣辱不惊的城府…哪里还像个钻营市井的商贾?分明是庙堂之上,那些深谙韬晦之道的清流重臣风范!
一时间,林如海心中那点酸涩、荒谬、疑虑,竟被一股油然而生的肃然起敬所取代。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金榜题名,初授兰台寺大夫这等清流美职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连着三日,阖府上下如同过年,自己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在书房里将那身青色官袍摸了又摸。
可眼前这位西门显谟,骤然得了比自己那“兰台”更清贵、更近天颜的“直阁”之位,竟如饮一杯寻常茶水般平淡!
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那可怜女儿在清河县还要这位大官人照料,林如海略一拱手,神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大官人,方才朝会上约了几位同僚在楼上雅间叙旧,此刻不便久谈。”
“本官此番回京,暂住在荣国府中。大官人若晚间得暇,不妨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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