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里,两人大小争吵不断,沈樱从没放弃他,皆因陈锦时是将军托付给她的。
便是他再顽劣,再不服管教,她也依旧关怀他、照拂他。
他未曾得到他亲生母亲的关怀和爱怜,那么她原谅他未经教导的无礼。
这是她的报恩,也是她的分寸。
但再多的关怀照拂,也有个限度。
“时哥儿,你长大了,不要再无理取闹。”
陈锦时还欲说些什么。
她静看着他,双眸一剪,眼底像藏着翻涌的浪,不必说话,只在沉默中警告他。
恰在这时,陈兴媳妇端药来。
厅内,沈樱居上首坐了,手肘支在交椅扶手上,身上虽是汉人里未嫁女子的打扮,眉宇间却自有股主母的威严。
陈锦时坐她下首,此时只埋着头。
“陈锦时,喝药吧,喝完回你屋去。”
这三年,他日日喝着她配的药,喘症大有好转。
起初他常发作,偏又爱舞刀弄棍,每到半夜寅时,尤其容易犯病。
沈樱早为他配了药,可那时她刚进府,他压根不信她的好心,只当她是要害死自己的后母。
记得有回他夜里发作得凶,她硬给他灌了半碗苦药,又在他背上几处穴位掐了掐,他喉咙里才总算顺进些新气。
跟着他便打翻了药碗,冲她喊:“滚出去!我便是死在这儿,也与你不相干!”
沈樱完全无视他的无礼,将他拢在怀里细心安抚:“睡吧,睡吧,别生气了。”
生气也会导致喘症发作,沈樱是好心劝他。
陈锦时被她拢圈怀里,本该更加生气的,可唇鼻上的温软触感,一下子令他回到了她刚来的那一日。
那日他与哥哥陈锦行、妹妹陈锦云躲在树根后,父亲凯旋归来,他们本该出去迎接的,却见父亲从马车上又扶下来一个女人。
她站在车辕边,像一株被风从楼烦之地挪到金陵来的沙枣树,眼睛是极亮的,望过来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却比鹰隼还要刺人。
父亲叫他们几个过去,十一岁的陈锦时没动,十五岁的陈锦行率先迈了步,紧接着五岁的陈锦云也怯生生过去了。
那女人微微俯身,朝他招了招手。他被她的眸子蛊惑,也走了过去,跟着便被她揽进怀里。
陈锦行头在她肩膀上,陈锦云脑袋抵着她小腹,而陈锦时——恰好在她丰满的胸里。
……
其实他后来受她的照顾最多。
陈锦行长大了有自己的事做,陈锦云有奶娘跟着,沈樱虽能给她一些照顾,但她不需要人多么用心的照顾,她很乖,衣食起居自有下人安顿。
陈锦时却不行,若她不管他,他会死。
她亲眼看着陈锦时把药喝光,然后打发他走。
人走后,沈樱又拿起那半成的鞋面,准备开始做针线,突然想起那个被他故意搞坏的文具套子,她动作顿了顿,起身把鞋面收进柜底深处。
她暂时不打算给他做任何东西了,他已经长大了。
傍晚用过饭,陈兴来找她,说八王爷府里差人来,请大少爷过去看诊。
沈樱蹙着眉头,陈锦行年纪尚轻,医术还不到家,这八王爷府里找谁不好,偏要叫他去?
“叫八王府的人移步到二房、三房去请把,老爷子还在呢,什么疑难杂症,非要请大少爷去看?”
陈兴道:“八王府的人说了,指明要咱们大房的人过去看诊。”
既然人家求上门来了,又是皇家亲贵,沈樱不好擅自回绝。
“大少爷医术尚浅,我陪着他往八王府去一趟吧。”
陈兴点头称是:“我这就去请大少爷过来。”
两人略作收拾,便跟随八王府的管事往王府里去了。
陈锦行稍稍落后半步,伸手虚虚扶着她臂弯,搀她上马车:“阿姆慢些。”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无半分逾矩,却做足了恭敬姿态。
陈锦行年方十八,生得面如冠玉,眼角眉梢带些清疏凉薄气。
沈樱知他与自己不过是些面上情分,奈何做得实在到位。
“待会儿你去看诊,便是有拿不准的,也别在八王府露了怯。拟了方子回来拿给我看,咱们再细琢磨。”
陈锦行垂首称是:“都听阿姆的。”
陈锦时做完功课,沐浴完换了身新衣,正要提刀出去再练几套,他爹的脸乍然在门口出现。
“大晚上的不睡觉,折腾什么呢!”
陈济川虽添了些老态,身体因病痛有些虚弱,声音却仍是中气十足,把陈锦时唬了一跳。
忙把刀往旁边一撂:“爹,儿子找阿姆去。”
陈济川背着手踱进他屋里,左右扫了眼,拣了把椅子坐下。
“你找她做什么?”
陈锦行早过了要她陪着睡觉的年纪,别说夜里过去找她,就连白日也轻易进不得她屋子。
便含糊道:“儿忽然念着阿姆的好,今晚不去道声安寝,便睡不着。”
从前有一阵子,他病得厉害,与沈樱的关系稍缓了些,不至于动辄喊她“滚”,沈樱便夜夜陪着他睡觉。
回回都是她轻拍着他背,等他睡熟了,听着他呼吸平顺而流畅,她才安心合眼。
炕上并排两个被窝,他一个,她一个。
冬日里有一回,她骤然一钻进被窝里,不禁感叹了一句:“什么月份了,被窝里冻得跟冰窖似的。”
陈锦时当时裹在旁边的被窝里,十二岁的年纪正是火炉一样的身子,便撩开自己被角:“阿姆,我给你捂暖和了,你来我这边,我去你那边。”
陈锦时少有这般可爱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个无礼的霸王,可这少有的可爱,也叫沈樱惦念至今,甘愿照顾他至此。
友人这般与她说:“男孩子家,都是调皮的多,可爱的少,可越调皮的孩子,真到了该回报时,越是涌泉相报。”
当时沈樱笑而不语,她来这里是为了报恩,原也不是为了孩子们将来能回报什么。
“你站住,你阿姆跟锦行出去了,不在家里。”
陈锦时顿住脚步,脸色一变:“阿姆跟他做什么去了?”
陈济川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读书,把院试考过,挣个秀才功名,咱们祖上还没出过一个秀才呢。”
陈锦时不屑地嗤一声:“秀才?嘁!爹,你对儿子的期望就这?”
陈济川指着他鼻子道:“你瞧瞧你吊儿郎当那样,说你能当个秀才都是抬举你。”
陈锦行伸手拉着他爹往外走,脸上满是不耐烦。
“你出去吧你,阿姆都说我将来能当进士,你还是不是我亲爹。”
陈济川笑了两声,嗓音里带着些沧桑,拉开他的手。
“难为你如今张口闭口都是你阿姆,你还记得她刚来那会儿,你整日喊着要赶她走。”
陈锦时捂住耳朵不听。
陈济川又点他:“亏她没错待了你,陈锦时,往后要对你阿姆好些,多学学你哥。”
陈锦时松开耳朵,神色恹恹:“他?假惺惺的样子,我最看不惯了。行了,我同意你娶她了,我保证乖乖喊她‘妈’。”
陈济川脸色一沉。
“谁说我要娶她了?人家好好一年轻姑娘,我一老头子娶她做什么?”
陈锦时皱着眉头抬头:“爹,你不娶她?”
“不娶。”
“那她何苦来照顾我?”
陈济川嘿嘿一笑:“小子,有这好处你就乖乖受着,她可不会照顾你一辈子。”
陈锦时埋着头,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既有些后悔前两年那么顶撞她了,更有些害怕她哪日真的离开。
他以为她真要做他妈,便一直理直气壮受她的好,更笃定她不会离开他,这辈子都是他陈家的人。
陈济川与他说了会儿话便离开了,无非是嘱咐他多听他阿姆的话、好好读书。
到了深夜,陈锦时听说阿姆他们回来了,便披了外衣往汀兰园走。
他今晚非得见她一面,也不为说什么,道声安寝也好。
他踱步至院门口,前头三间青瓦房,夜里烛火亮得通透,门都敞着,东间是卧房,西间辟作小书房。
他瞧见大哥和阿姆都在里面,对面坐着,跟前摊着脉案,阿姆眉头微蹙,手里捏着支湖笔,在纸上圈圈画画。
陈锦时心里顿时又窜起股火。他隐约知道自己不该气,可十四岁的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偏就气得厉害。
他都已经许久未在深夜进过阿姆的房了!
他有时候循着借口想进去,总会被她拦在门外,就连白日里找她请安、汇报功课,她也只在廊下与他说上两句。
“阿姆,这方子我实在拿捏不准。”陈锦行改了又改,仍是蹙着眉道。
沈樱在纸上圈了几味药材:“我看不如减些麻黄,添三钱连翘,你看如何?”
陈锦行思忖片刻:“这样是稳妥些,但这方子仍有缺漏,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补足了。阿姆,咱们不如还是把八王府那位推给二房?”
沈樱沉思着:“不可,你初次受托行医就推出去,往后还有谁敢找你?咱们大房今后的医药生意还怎么做?再说,八王府既然找上咱们,必是有他的道理,只是我想不到,究竟是什么原因……”
陈锦行不知想到什么,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对面的女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她手指纤细,握着笔杆,浑身都有股稳当劲儿,此时正全心全意为他家的事情烦忧着。
他想……那件事情,他该与她说的。
只是不必急于一时,他还需要考虑,最迟明天,他考虑一晚,明天他来告诉她。
陈锦时见他哥深更半夜才从阿姆房里出来,咬了咬牙,趁着沈樱关上院门前,闪身挤了进去。
“沈樱!”
沈樱推着他的肩:“出去!你不睡觉来我这儿做什么?”
“阿姆,我来请安。”
沈樱稍稍退后一步,立在门口等他说话。
陈锦时两手揣在胸口,打量她几眼:“你俩刚说什么呢?说了这大半晌。”
他如今的个子只到她肩头,她在金陵算是少见的高大女子。
医书上说男子在十六到十九岁才会窜个儿,这让他有了一些安慰。
沈樱俯视他,倚着门框,老槐树影影绰绰,晚风卷着潮气慢悠悠荡过来,她难得起了些与他闲聊的心思,但仅限于在这儿说。
“在聊一位病人的脉案,锦行拟的方子有些缺漏,我们正琢磨呢。”
陈锦时往上一步,站在石阶上,“嗤”了一声。
“陈锦行就是个半壶水的郎中。”
沈樱微微蹙眉:“锦时,别这样说话,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也不怪他学艺不精,这次连我也拿不太准。”
陈锦时又上前一步:“阿姆不妨跟我说说,说不定我有法子。”
沈樱伸手按住他肩头:“别靠上来,就站在那儿说话。”
他肩膀被她一捏,虽说他完全能反抗她压住他的力量,但他没有,乖乖在门外站着了,两人隔着一道门槛。
陈锦时就算不从医,在这样的家里长大,耳濡目染也懂些门道。
沈樱从来不小瞧他,也不会说一些“你懂什么”之类的话,便伴着夜风,慢慢悠悠把脉案的细节和八王府专门找大房过去看诊的缘由与他说了。
“时哥儿有什么想法?”
权当闲聊,她也未曾对他抱有期望。
陈锦时听了那脉案,当真细细琢磨起来,忽然想到什么,瞥了沈樱两眼,笑起来:“阿姆,此案有解。”
沈樱不当他在吹牛或是自以为是,陈锦时向来是很有把握的人。
便问道:“何解?时哥儿快说。”
陈锦时眼珠子转了转,这解法,哥哥肯定也知道,但看阿姆这副模样,陈锦行定是没说。
真亏阿姆自小待他比待自己更温柔,陈锦行那家伙还藏着掖着。
就算是家里的秘方,陈锦时也没有瞒着阿姆的道理。他此时心中暗爽,待他先与阿姆说了,阿姆今后肯定更亲他。
活该,谁叫陈锦行藏着不说。
“阿姆,你凑近些,这事得保密。”
沈樱微微俯下身,把耳朵凑他嘴边。
过了一会儿,她脸色骤变:“时哥儿,这事你不该跟我说。”
她归根结底,在陈家只算是个外人,不过是代为照顾几个孩子而已。
陈锦时却不甚在意地耸耸肩:“阿姆,这个家里没有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她定定望着他,眉头蹙得很紧,他的眸子里闪着极具掌控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