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陈锦时上学前过来请安,沈樱正在院里用早膳。
晨露未晞,院角的石榴开得正盛,红焰焰的花映着青石地。
陈锦云也在,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圆滚滚的丫髻,用红绸带扎着,身上穿件水红色的薄袄。
今儿是沈樱亲手给她扎的头,此时把她放在身边一道吃饭。
陈锦云很亲她,一口一个“阿姆”叫得很甜。
沈樱也乐得不叫奶娘们在跟前,亲自照顾她吃饭。
“阿姆多吃些,咦,讨厌的二哥哥来了。”
陈锦时瞪了她一眼,躬身对沈樱请安:“阿姆晨安,我上学去了。”
说罢,他胸膛挺了挺,面上含笑,带着几分得意,分明是等着被夸的模样。
昨晚他与阿姆说了那许多话,她当时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沈樱头也没抬,手上正给陈锦云剥松子吃。
“嗯,知道了,在学堂别惹事,听先生的话。”
陈锦时咬咬牙,颔首:“是。”
转身要走,身后又飘来一句:“早些回来。”
“知道了。”
沈樱给陈锦云剥了一把松子,放她手里叫她一颗一颗慢慢吃。
陈锦云往她嘴边送:“阿姆也吃。”
她稍稍侧头避开:“阿姆不吃,你吃。”
陈锦云眼尾垂下来,带着点祈求。沈樱无奈,自己拈了一颗放进嘴里:“阿姆吃了。”
小孩的手最不干净了,喜欢东摸摸西摸摸,吃东西还容易沾上口水,沈樱不太愿意吃她喂的。
到了上午,府里诸事步入正轨。见过陈兴和陈兴媳妇,听他们回了柜上和内院的事,陈锦行便寻过来了。
无非是要接着商量八王府的事情。
沈樱昨晚虽听陈锦时说了事情根源,但她并不打算继续掺手,既然陈锦行也一定知道事情该怎么做,沈樱打算直接退出,只当没听过陈锦时说的话。
她正要说“八王府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我就不过问了”,就听陈锦行先道:“阿姆,我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
沈樱坐在椅子上沏茶,原本没想过能从他嘴里把昨晚上那事再听一遍。
“阿姆,八王府之所以专找我们大房过去看诊,为的是大房独有的秘方‘九珍丸’。”
沈樱倒茶的动作一哆嗦,直想扶额叹气。
她没作声,只听陈锦时又絮絮叨叨说起来:“当初我爹虽然从了武,但分家的时候为求公允,该给大房的秘方和铺子一样没少,其中就包括祖上传下来的秘方之一‘九珍丸’。”
“我看八王府那位的病症虽复杂,偏合用‘九珍丸’来治,八王府必是从什么地方探得了消息,才特地请我去的。”
沈樱浅浅抿着茶,直想捂住耳朵,她什么话都还没说的,两人一前一后,跟倒豆子似的,把家底给她透了个干净。
“锦行,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然知道该怎么医治那位,自去医治便是了。”
陈锦行唇角勾了一下,笑声里带着几分克制的斯文,用温润的声线说着:“此事没什么好瞒阿姆的,阿姆既然知道了,与我一起炮制这枚‘九珍丸’吧。”
话未落,不等沈樱拒绝,他已从袖中取出秘方,摊在她面前。她便是想闭眼也来不及了。
“已禀过父亲,从库房取来的,阿姆原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沈樱无奈,既然看都看了,再推拒反倒矫情。
方子上写得明白,九珍丸的炮制、配伍、成丸皆有严苛讲究,差一分火候、错一步时序,便失了药效精髓。成药也自然而然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两人凑在一处,细细商量了许久,从药材的选取,到炮制的步骤,一一对了一遍。
又差人去八王府送信,说此药需三月方能配成,叫他们慢等。
八王府早做了这番准备,得了信儿,便先送了一百两定金过来。
陈锦行刚走,沈樱的好友,安和堂的掌柜苏兰舟便寻来了。
苏兰舟年过二十,未曾嫁人,接手了父母的医馆,两人投契得很,已是两年的朋友了。
沈樱隐晦向她提起这事,苏兰舟道:“我原也觉得你不该知道此事,你为陈家操心得够多了,何苦呢,真到了那时,陈家人未必会念你的好,反倒会当你是图些什么。”
沈樱道:“你说锦行与时哥儿?他们俩不会。”
苏兰舟不提那俩“儿子”,只道:“你该多为自己打算,反正如今陈锦时也大了,不需你太费神,你何不将开医馆的事情提前?先把自己的铺子做起来,省得陈家生意上遇着什么事情,总来找你操心。”
沈樱觉得好友说得在理。等陈锦行娶了媳妇,陈锦时和陈锦云有了嫂子,她自该离开陈家了。虽舍不得将军,可终究不能在陈家待一辈子,这几年的相伴,已让她心满意足。
“我会考虑的。兰舟,多谢你。这几日还要劳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我不好劳动陈家的人帮忙。”
苏兰舟笑道:“包在我身上,你放心便是。”
陈锦时下学回来时,沈樱正与陈济川在园子里闲聊。陈锦云和陈锦行也在一旁坐着。
这几年,沈樱与陈济川早已处成了忘年交,从边境风物到草原旧事,从沙场战事到家常琐碎,总有说不完的话,时而大笑,时而感慨。
“将军说起这个,我还有一件趣事……”
沈樱望着眼前人,从不后悔当年随他离开草原、来到金陵。
陈锦时提着书箱进来,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心里有些发酸,在这个家里,他从来不是与她最亲近的。
陈锦行在她跟前俯首帖耳,陈锦云常被她抱在腿上黏她亲她,父亲与她常常有说不完的话。唯独他,总被当小孩看。在他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她既不与他谈天说地,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待他宽容而亲厚。
他真有些讨厌她。
沈樱见他回来了,朝他招手:“时哥儿,过来。晚上要在园子里摆饭,你便在这儿坐下做功课吧。”
说着,她指着一旁单独的小桌,叫他过来坐下。
全家都在,陈锦时这会儿也不好拂袖而去,只得拉着一张脸,闷声道:
“你们小声些,别吵我读书。”
沈樱瞥他一眼,陈济川哼笑了一声:“知道了,秀才老爷。”
陈锦时捂住耳朵,瞪向他爹,脸涨得通红。
沈樱瞧他这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锦时顿时又瞪她,她别开眼,没搭理他。
众人一时静了,喝茶的喝茶,用点心的用点心。
园子里只剩陈锦时重重翻书的“唰唰”声。
过了一会儿,陈济川不知又想起什么,朝沈樱倾身过去,轻声与她絮叨了一阵儿。
沈樱听得捂唇“咯咯”发笑,面上小女儿神态尽显。在她仰慕的人面前,她一如既往的是这副模样,笑容软得似蜜。
尽管已在金陵生活三年,她仍然习惯把头顶的头发编成两三缕辫子,串上红玛瑙和绿松石,弯在额前,绕到耳后。
陈锦时本是要瞪眼朝她问罪的,见她这副模样,他略怔了怔,又感到失落,搞了半天,她只有在他面前才是个“母夜叉”,凶得要死。
他自顾自瞪了她几眼,又垂下头,翻书翻得更用力了。
“唰唰”声谁都听得见,沈樱瞧了陈济川一眼,示意他别说话了。全家都配合“秀才老爷”安静了下来。
陈济川轻哼了一声,心里暗忖:这小子做出这么个了不得的样子,到时候要是考不上秀才,他定要把他的屁股打肿。
又过了会儿,陈兴媳妇来禀:“沈姑娘,云锦阁的掌柜把定做的凉帽送来了。”
夏日里容易贪凉,别处还好,头上却不能受风。,沈樱便给一家人都定做了夏日戴的凉帽。
“叫她拿过来吧,赏二钱银子给她便是。”
五顶帽子用托盘呈上来,都用细竹篾编了胎,蒙着各色纱罗。陈济川笑道:“还是你细心,年年都想着给家里人做帽子。”
除了两顶一看就是女式花色的布巾帽,一顶稍显老气花色的统巾帽以外,还剩下两顶,两兄弟一人一顶。
沈樱瞥了一眼陈锦时,把视线挪到陈锦行身上。陈锦行与她对视,稍稍摇头,努嘴往陈锦时那方点了点下巴。
沈樱便又看向陈锦时,那人却不抬头,仿佛一心只读圣贤书,半点没听见周遭动静。
她便叫了他两声。
“时哥儿,你看看你要哪个花色。”
陈锦时面露烦躁,抬起脸,一脸不耐神情:“我读书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打岔。”
十四岁少年特有的那种别扭劲儿,瞧着又可气又好笑。
沈樱也不跟他生气,指着两个帽子道:“那这个给锦行,这个留给你。”
陈锦时定睛一看,两顶帽子花色不同,一眼望去分了优劣。
他阿姆的眼光有时候真让人头疼,且不说这瓜皮帽他压根不想戴,但也不能要个丑的。
沈樱正要把自己认为稍稍难看一点的那个递给陈锦行,陈锦时撂下笔:“不行,我要这个。”
沈樱淡淡道:“不行,这个已经给锦行了,你只能要另一个。”
陈锦行瞅了弟弟一眼,微笑着:“阿姆,让弟弟先选吧,我都可以的。”
陈锦时瞪他:“用不着你充好人。”
说着,伸手拿了那个丑的,顺手戴上,旧抹布一样的颜色,阿姆还说叫什么香云纱,好看得很。
他把帽子戴上以后,又气鼓鼓地埋头看书去了。
沈樱无奈,说是说,她做回来的帽子,陈锦时是第一个戴到头上的。
陈锦行看着是对她顺从恭敬,她从没见他戴过她做回来的帽子。
她从前问他为什么不戴,陈锦行只说没找着机会戴,之后一定戴,可始终没戴。
陈锦时一边说“阿姆你做得帽子真的好丑,好难看,我不好意思戴到学堂去,你可别怪我”又一边戴着帽子在她跟前晃来晃去。
她正暗自怀疑自己眼光是不是真的差,陈济川见她神色,扯了扯她的手臂,拿起那顶更显老气的帽子戴上,哄她道:“你看本将军戴这个,好不好看?
沈樱注视他半晌,缓缓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将军,你老了。”
陈济川虽然四十多岁了,仍是一个儒雅英挺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体格板正。
沈樱一时说不上来是帽子丑,还是人丑。
陈济川摸了摸鼻子,看向别处:“饭来了,先吃饭吧。”
陈锦时晚上回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一扔,还生着闷气。
沈樱总是这样,每次都把更好的给陈锦行,更差的留给他。
他今日实在懒得争辩,如她所愿要了这一顶,改日天天戴到她跟前去晃悠,叫她自责!叫她后悔!叫她巴不得把他揽在怀里哄:“时哥儿,是阿姆不对,早知只有你才这么爱惜,就把更好的那个留给你了,阿姆好后悔啊……”
想着想着,他抱着软枕,幻想那是阿姆的胸脯,像小时候那样,流着哈喇子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这顶帽子去她面前请安。
又是神采奕奕,挺直胸膛的模样,浑身都在说:“阿姆,阿姆夸我,阿姆快夸我。”
沈樱瞥了眼他头上的帽子,微微笑了一下:“去上学吧,路上慢些。”
没从她嘴里听到想听的,陈锦时一把摘下帽子,歪着嘴没好气道:“阿姆,别怪我心狠,去书院前,这帽子我得先摘下来,原因你也知道。”
沈樱这才抬起头来直视他,憋着笑道:“随便你。”
她语气冷淡,她总是这样,让陈锦时想在她面前耍赖犯浑争取些什么时,总是无功而返。
他叹道:“若是阿姆把好的那个给了我,我肯定就戴着去上学了,让所有同窗都看看。不像哥哥,给了他也从来不戴。”
沈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缓缓眨着眼道:“时哥儿,你头上那个是最好最贵的呀,阿姆亲自选的花色。”
陈锦时怔住:“阿姆觉得我这顶最好看?”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沈樱认真问着他,那神情叫他觉得,他再多说一句不喜欢,这女人会伤心的。
阿姆其实最疼他。
他脾气软下来:“阿姆,我喜欢。”
说着,咬牙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直到出了自家的门,快接近书院时,才把帽子摘下来。
哄她是哄她,自己的面子是自己的面子,不可混为一谈。
他永远记得她之前给他做的蓝色勾连纹裤衩,在书院如厕时被同窗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