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折变钱”就是官府制定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官方折算比例”,记得桃花村征粮吗?粮食一斗市场价是40文,但是官府给定价一斗300文甚至更高。比如要交的税是10斗粮,那换算成钱交就是3000文。所以很多农民根本交不起,可以理解为这是官府强制规定的一种支付方式!】
林四勇刚踏进里正家院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同往日。里正不再是那种遇到难题的单纯焦躁,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惶恐和不安,在堂屋里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他儿子周洪,在县衙户房做监税小吏的,此刻竟然也在家,脸色同样凝重。
“四勇!你可算来了!”里正见到他,几乎是扑过来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出大事了!这回真是要了老命了!”
“里正,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林四勇扶住他,目光看向周洪。
周洪叹了口气,声音干涩:“林秀才,朝廷……朝廷下了死命令。北边战事吃紧,粮饷告急。今年夏税,不但往年的数目一分不能少,还加征了‘平虏捐’、‘军械钱’折变钱,额外的这些按户等分派,算下最低等户的也要交五贯左右。
【注:田修文之前提到的那些税钱和这边的平虏捐、军械钱其实就是同一笔,在官僚系统不同层级的不同叫法。只是一个是从收取原因命名,一个是从用途目的命名。还有一些是官吏自己加的明目。】
连……连秀才功名今年都不能免了!限期一月,必须足额上缴!县令大人已被上官斥责,下了死命令,哪个村完不成,里正和村中乡绅首户,都要被锁拿问罪!”
周里正捶着胸口:“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咱们西乡这一带一直都是比较贫瘠的,哪经得起这般搜刮?这不是逼死人吗!四勇,你可得想想办法!”
林四勇的心猛地一沉。秀才免役免粮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体面,如今连这点体面都撕破了,可见朝廷财政已窘迫到何种地步。这已不是寻常的催征,而是刮地三尺的掠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硬抗是死路一条,官府有的是手段让一村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乖乖缴纳?村民只怕立刻就要卖儿卖女,饿殍遍野。
“洪兄,”林四勇看向陈粮,语气沉稳,“县里派谁来催征?具体章程如何?可有通融的余地?比如,缴纳时限可能宽限几日?或者,能否用其他物资折抵?”
周洪苦笑摇头:“怕是难。这次是县丞亲自督办,带队的是户房那位最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孙书吏,还配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快班衙役。宽限?那孙书吏是出了名的活阎王,不提前来催就算好的了。折抵?上面只要现钱和粮食,别的都不要。”
空气几乎凝固。里正脸色灰败,仿佛已经看到锁链加身的场景。
沉默片刻,林四勇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缓缓开口:“里正,洪兄,既然硬碰不行,唯有智取。我们需做两手准备。”
“其一,明面上,村里必须立刻动起来。里正,您马上召集各村老和户主,将朝廷的严令和期限告知大家,务必显得焦急万分,强调完不成的严重后果。让村里先自己闹腾起来,显出我们尽力催缴的姿态。尤其是那些家里确实困难的,让他们到时去求,去哭!场面要做得难看,要让那税吏看到,不是我们不交,是实在交不出,逼急了只能人死账消!”
周里正有些懵:“这……这不是自乱阵脚吗?”
“就是要乱!”林四勇斩钉截铁,“不乱,如何显得情有可原?不乱,那孙书吏如何能体察民情?我们乱了,他才能稳,才能显出他的权威和通融。”
“其二,”他压低了声音,“暗地里,我们要准备买路钱。洪兄,那孙书吏和那几个衙役,喜好什么?是爱财,还是爱酒,或是……别的什么?他们下来催税,辛苦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我们凑一笔钱,不必太多,但要足够让他们动心。由洪兄你,或者我,私下里去交涉。陈明村中艰难,恳求他们高抬贵手,在核定数额、评定贫富时稍稍灵活一些,或者……在上报时,将我们村的困难情况说得更重些,争取能减免一丝半点,或者拖延几日,容我们周转。”
周洪眼睛一亮:“孙书吏此人,虽看似铁面,实则……极好杯中物,且贪财。若是私下奉上足够的好处,或许真能说动他笔下超生。只是这钱……”
“钱我来想办法。”林四勇沉声道,“村里几家富户,包括我自家,凑一凑。这钱不是白花,是为全村买一个喘息之机。告诉他们,若村破家亡,他们那点家底也保不住!”
“其三,”林四勇继续部署,“立刻清点村中库存。将最好的粮食、准备换钱变现的东西,藏起来一部分,尤其是各家各户的存粮,务必藏好!摆在外面的,只能是刚好够吃甚至略显不足的口粮。要让税吏看到的就是一个穷字!”
“其四,组织几个机灵且口才好的后生,到时候就跟在税吏队伍后面,一旦他们态度有所松动,或者有哪家实在交不出,就立刻上前求情,哭穷,唱双簧,把水搅浑。”
周里正听着这一条条计策,脸上的惶恐渐渐被一丝希望取代。周洪也点头:“林秀才此计甚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不全然对抗,也不任人宰割。我这就回县衙,再打听打听那孙书吏具体的行程和喜好。”
“好!”林四勇一拍桌案,“里正,您立刻去召集人,按我说的办。洪兄去打点消息。我回去筹措银钱,并让各家赶紧藏粮。记住,我等此举,非为抗税,实为求生!一切需做得隐秘、自然!”
三人计议已定,立刻分头行动。林四勇走出里正家,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只有一股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这将是一场与官府税吏的艰难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为了箬溪村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他必须挺身而出,运筹帷幄,在这滔天巨浪中,为这一村百姓争取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