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期将至的倒数第三天,县里的税吏终于来了。
村口尘土飞扬,五骑快马簇拥着一辆骡车驶入箬溪村。当先一骑,是个穿着青色吏服、面皮白净却眼神冷厉的中年人,正是户房书办“活阎王”孙书吏。
他身后四个膀大腰圆、挎着铁尺锁链的快班衙役,目光倨傲地扫视着仿佛瞬间被抽去生气的村庄。骡车上放着空麻袋、大秤和账簿。
早有眼尖的半大孩子飞奔报信。铜锣再次被敲响,但这次不再是召集,而是如同警报,带着凄惶。
里正连滚带爬地迎上去,脸上堆满了卑微的笑容:“孙书吏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孙书吏勒住马,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皮笑肉不笑:“周里正,废话少说。三村夏税,外加平虏捐、军械钱,限期将至,准备的如何了?县令大人可是等着我等回复呢。”他的声音尖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
“这……这个……”里正额头冒汗,支支吾吾。
“哼!”孙书吏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径直驱马来到村中打谷场,那里是预定的收缴点。衙役们如狼似虎地跳下马,将秤砣等物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声势骇人。
村民们早已被驱赶到场,黑压压一片,却鸦雀无声,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孩童畏惧的抽噎。他们穿着打补丁的旧衣,个个面黄肌瘦,眼神躲闪,透着绝望和恐惧,这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这几日饿出来的或故意装出来的,衣服也都是穿着最破旧的。
林四勇站在人群稍前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秀才青衫,神情凝重却不失镇定,对着孙书吏微微拱手:“学生林四勇,见过孙书吏。”
孙书吏瞥了他一眼,语气略缓,但依旧公事公办:“哦,林秀才。功名今年不免,想必你也知晓。带个头吧?”
林四勇面露难色,叹了口气:“唉,国事维艰,学生岂敢推诿。只是……”他环视一圈惨淡的村民,“还请书吏大人稍待,容里正先汇报村中情况。”
周里正像是被提醒了,立刻哭嚎起来,扑到孙书吏马前:“书吏大人!青天大老爷!不是小老儿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村子穷啊!去年收成就不好,这会青黄不接,家家户户都快揭不开锅了!您看看,看看这些人,哪还有力气、有余粮交税啊!这数目……实在是拿不出啊!求大人开恩,宽限些时日,或者减免些许吧!”他一边哭诉,一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老泪纵横,演技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一哭,如同打开了闸门。
王老五混在人群里,使了个眼色。顿时,几个事先安排好的老弱妇孺“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吧!家里就剩半缸糙米了,交了就饿死了啊!”
“俺男人病得起不来床,娃还小,实在没法活了啊!” 村里最贫困的一个妇人猛地扯开怀里孩子的破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放声大哭:“娃都快饿死了!拿什么交税啊!不如把我们娘俩锁去抵债吧!”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哭嚎声、哀求声、磕头声混成一片,凄凉无比。那四个衙役虽然凶悍,但面对这黑压压一片跪地哭求的百姓,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厉声呵斥:“起来!都起来!不准哭!”
孙书吏眉头紧锁,脸色越发难看。他催税多年,见过哭穷的,但这般凄惨混乱的场面倒也少见。他厉声道:“哭什么哭!朝廷法度岂是儿戏!完不成税赋,尔等皆是刁民,周里正,林秀才,这就是你们治下的村民?!”
林四勇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沉痛却清晰:“书吏大人息怒。非是里正与学生治理无方,实是天时不济,民力已竭。箬溪等三村,地处偏僻,土地贫瘠,百姓困苦已久。大人若不信,可随意入户查看,若哪家能找出超过三日口粮,学生愿代其受双倍责罚!”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带着读书人的气节,由不得人不信几分。 孙书吏眼神闪烁,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一家家去搜,那太费事。他冷着脸:“巧舌如簧!国库空虚,边关将士等米下锅,岂容尔等推诿!来啊!先从富户开始,王保长家、李老太公家,还有你,林秀才家。先抄查他们的存粮!”
这是要杀鸡儆猴。
然而,当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这几家。他们早已得到叮嘱,并未激烈反抗,翻查的结果却让孙书吏大失所望。王保长家粮仓里只有薄薄一层陈谷;李老太公家地窖里的存粮也远不如预期;就连林四勇家,除了桌上一点正在吃的米,仓房里也找不到多少余粮。
“这……”衙役们回来禀报,孙书吏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林四勇、周里正,又扫过跪满一地的村民,心中疑窦丛生,却又抓不到把柄。这些泥腿子,看起来是真的穷得叮当响。
就在这时,周洪从县衙匆匆赶回,拉停骡车,气喘吁吁地跑到孙书吏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又悄悄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孙书吏捏了捏布包,手感是硬硬的、令他满意的银钱分量,脸色稍霁。
周洪低声道:“孙哥,我爹和林秀才真是尽力了,村子实在是穷。这点心意,给您和几位差爷吃茶。还望您高抬贵手,在核定数额和上报时……多多美言几句。村民实在榨不出油水了,逼急了真闹出人命,对您也不好……”
孙书吏掂量着手中的银子,又看看这哭天抢地的场面,再想想若真逼反了村民的麻烦,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冷哼一声,声音依旧严厉,却松了半分口风:“哼!穷山恶水出刁民!罢了!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他转向周里正和林四勇:“既然确实艰难,本官就酌情核减些许损耗,上报时也会陈明尔等的困难。但!该交的数目,六……七成!必须七成!三天之内,必须凑齐!否则,休怪本官铁面无私!”
七成,这依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比起全额,已是天大的“恩典”。村民们闻言,哭声小了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里正和林四勇连忙躬身:“多谢书吏大人开恩!多谢大人!” 孙书吏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拨转马头,带着衙役和那包“茶钱”,以及从几家“富户”那里搜刮到的、远低于预期的“首批税粮”,悻悻而去,赶往下一个倒霉的村子。
望着税吏远去的烟尘,打谷场上的村民如同虚脱一般,许多人瘫坐在地,兀自后怕不已。一场浩劫,似乎暂时被挡了回去。
林四勇缓缓直起身,袖中的拳头微微松开,掌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这第一关,靠着众人的表演、暗中的打点和恰到好处的“穷”,算是勉强过去了。但剩下的七成税赋,依旧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