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东山县委常委会议室。
昨日的阴雨彻底消散,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泻在光可鉴人的长条形会议桌上,却未能带来多少暖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超越例行会议的凝重与肃杀。
庄重的国徽高悬于主席台后方的墙壁中央,无声地注视着台下每一位与会者。
汪杰作为市委第一督导组组长,端坐于主位,他的位置象征着今天会议的监督权威。
王振邦、李茂才按惯例参加会议。
两人目光平视前方,姿态稳重,但细看之下,王振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李茂才则微微调整了一下领带,似乎觉得室内温度有些过高。
刘世廷脸色略显苍白,不时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赵永春、刘国梁、赵强等其他常委依次排开,神情各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昭宁身上。
作为县委书记,他第一个发言。
背后的巨大窗户将远处连绵起伏、在阳光下更显苍翠的山峦纳入画面。
山峦的壮丽生机,与此刻会议室内的压抑气氛,形成一种无声的对比。
“同志们,”江昭宁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今天我们召开常委会民主生活会,核心目的只有一个:查摆问题,刮骨疗毒,真正改进我们的工作。”
“这绝不是走过场、图形式。”他翻开手边的笔记本,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常委,以及汪杰,“按照议程,下面我代表县委班子作对照检查发言,同时也对我个人存在的问题进行深刻剖析。”
室内异常安静,只剩下钢笔或铅笔划过纸张的轻微“沙沙”声。
汪杰微微颔首,表情平静中带着审视。
王振邦和李茂才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
几位常委也似乎松了口气——这开头,听起来还是熟悉的“味道”。
江昭宁开始发言:“首先是在理论学习方面,确实存在学用脱节的现象……”
他列举了几点,诸如系统性学习不够深入、转化运用思考不足、对新思想新要求的精髓把握还不精准等。
语气平稳,措辞规范。
常委们的表情进一步放松下来。
刘世廷甚至在笔记本上轻轻点了两下笔,好像在确认某种节奏。
刘国梁的背也稍稍靠向了椅背。
看来,书记的自查还是沿袭了“常规套路”,先讲共性,再谈个性,最后表态整改……大家都熟。
然而,这份“熟悉”的气氛仅仅维持了几分钟。
江昭宁的语速平稳,但声音陡然下沉了一个八度,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穿透力:“……但是,同志们,”他话锋猛地一转,如同利刃出鞘,“如果今天的发言仅仅停留在这些众所周知的、具有普遍性的认识层面,那就是最大的形式主义!”
“经过前天暴雨后的辗转反侧和痛定思痛,我认为,我们班子目前最为核心、最为致命的问题,绝不是口号式的学用脱节那么简单。”
“是根植在我们日常工作肌体内部、啃噬着我们党性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顽瘴痼疾!”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
连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
汪杰微微前倾了身体,目光锐利地投向江昭宁。
王振邦和李茂才脸上的沉稳瞬间凝固。
刘世廷捏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有些发白。
刘国梁猛地直起了腰板。
所有人的神经骤然绷紧,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
江昭宁丝毫没有停顿,他略略提高声调,目光直视前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前天清凉寺风雨飘摇的一幕幕:“就以这场突如其来、却又在预警范围之内的暴雨,以及我们被动但还算及时的救援工作为例!”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现在,网上都在说东山好,温暖,感动!”
“我们干部队伍在关键时刻冲上去了,拼了命,展现出了应有的担当,这点值得肯定。但是——”
他重重地顿了一下,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意外’获得的‘赞誉’光环背后,隐藏的是我们日常安全工作中巨大的漏洞和令人心惊的不足!”
“是我们在思想深处将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当作口号,而没有真正刻入骨髓、落实到行动的铁证!”
“同志!”江昭宁突然站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不再局限于发言席,而是缓缓踱步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将自己挺拔的侧影镶嵌在窗外苍翠的山峦背景之中。
阳光为他勾勒出一道清晰而凝重的轮廓。
他背对着会场,声音却如同洪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震耳发聩的力量:“清凉寺这场雨,是下得猝不及防。”
“可‘意外’两个字,真的是遮羞布吗?”
“它真是唯一的、我们无需反思的理由吗?!”
“难道不是我们自己亲手制造了这场‘意外’得以施虐的土壤?”
一连串直指要害、火药味十足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炸响:“相关的应急预案在哪里?是否周全?”
“是不是躺在文件柜里、锁在电脑文件夹里的‘纸质工程’?有没有实战模拟过?”
“真到了紧急情况时,为什么要我下达行政命令才动起来?!而不是自动启动?”
“气象台暴雨预警信号发布后,从气象局到县委县政府应急指挥部,到旅游部门和乡镇街道,我们的工作人员做了什么?”
“预警信息是发到了群里、网站上,还是真正传达到了每一个必须知晓的生命?”
“有没有人该干这事却没干?或者干了却没干到位?”
“重点场所的安全隐患排查整改喊了多久?喊了多少年?我们是如何‘一盯到底’的?”
“那些报告里的‘已整改’、‘隐患消除’,有多少水分?是不是以看过了代替做过了,以签字了代替解决了?”
“清凉寺后山那条被泥石流轻易冲垮的小路,那潜在的滑坡风险点,以前有没有人查出来过?”
“群众就没有反映过?”
“我们重视了吗?或者说整改措施到位了吗?!”
江昭宁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全场,尤其是在座的县委常委们,“这些问题,难道不该是我们今天民主生活会反思的核心?!”
“剥开‘救援及时’这层好看的表皮,露出的就是我们工作失职失责的严重内核!”
“同志们,”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旁,手指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震动着每个人的神经,“会上要红脸出汗,首先就得我们自己下狠手,自己给自己‘揭短亮丑’!”
“这种揭短,不是不痛不痒地谈几句宏观的‘担当意识不足’,而是要刀刀见血,从我们个人的思想深处,从我们班子整体的决策执行层面,去深挖病灶的根源!”
“挖出那些见不得光的‘潜规则’和‘懒惰症’!”
“是为了所谓的‘团结’、‘稳定’,为了大家面上好看,就只谈抽象的、放之四海皆准的大道理,而回避具体伤疤?”
“还是害怕担责、怕触及某些人利益,就避重就轻,把所有过错一股脑推给‘雨太大’、‘太突然’这些客观因素?”